兜裡還有他從早上就揣著的滾碎了雞蛋殼的那枚雞蛋。
樓嵐是臨近傍晚才回來的,冬天裡天黑得早,加上今天天氣看起來不怎麼好,估計到晚上就該下雨了。
才下午六點不到,天就黑沉沉的壓了下來。
村裡已經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亮了起來。
樓嵐借著昏暗的天光,一路走過山間小道,抄了墳地的近道,又繞過彎彎繞繞的田坎,終於踏上了自家院門前的小矮坡。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有小孩兒驚喜的聲音傳來:“舅舅,你回來了!”
等了一整天,終於等到舅舅回來,已經胡思亂想到舅舅拋下自己離開了的小孩兒一時沒穩住,驚喜激動的情緒暴露無遺。
樓嵐抬頭看上去,就看見小小的身影風一樣衝到了自己麵前。
到了近前,卻又緊急刹車,站住腳扯著衣袖昂著臉衝他嘿嘿傻笑。
想親近,又不敢。
跟條可憐的小土狗一樣。
熟悉的痛感剛冒出點頭,樓嵐就熟練地把那番算賬回想了數遍。
果然痛感消失了,還帶著點兒居高臨下揚眉吐氣的得意與舒暢。
幾乎不用腦想就能想到如果是原主在這裡,會怎麼想。
不外乎就是:
看,我沒你媽會讀書,但輕輕鬆鬆就掙到了你爸媽一塊兒死的買命錢。
這種猜想毫意義,樓嵐也就是閒得隨意在心裡吐個槽,整個人是放鬆的狀態。
——終於不用受殘留意識的過分影響了。
順從心意,樓嵐俯身,雙手抄住小孩兒胳肢窩,胳膊一個用力,就輕輕鬆鬆將小孩兒給抱了起來,還舉了高高。
“舅舅回來了,在家有沒有調皮?”
也就是問問,他當然知道誰家孩調皮,自家這小孩兒也不可能調皮。
鐘裕文才三歲的時候就沒了爹媽,對親身父母的記憶基本沒有。
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成年男人的絕對力量,剛開始被舉高高還有點害怕,不過很快就興奮起來,雙手小心翼翼扶住舅舅的手臂,一邊偷偷蹬腿兒踩空氣感受一下“居高臨下”的位置,一邊認真回答:“沒有調皮,舅舅,我今天把我的名字寫了一百遍。”
樓嵐哈哈一笑,笑得麵相上自帶的陰沉都被衝淡了:“小屁孩兒,會數一百了?”
昨天隻教他數到了五十。
舅舅笑,鐘裕文也笑。
其實他並不知道為什麼笑,單純覺得看見舅舅開心,自己就高興。
他帶著點兒自豪地稍稍挺著小胸脯用力點頭:“是舅媽教我的!舅媽也好聰明!”
對於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小孩兒來說,自己不會彆人會,這個彆人就是聰明的厲害的人。
邏輯很簡單,也很有道理。
樓嵐把人放下來,卻沒有把人放到地上,而是讓他屁股坐在自己手臂上,側抱著往院子裡走:“你舅媽也就會數個數,以前上小學的時候不認真學,還被老師打手板,等你上學了可不要跟你舅媽學。”
聞聲而來的張海美剛好聽見男人在外甥麵前埋汰自己,氣得鼻子裡噴熱氣兒。
大冬天的,即將天黑,室外已經降溫。
她這樣從鼻子裡噴出兩股白煙,像頭氣惱的牛。
或許是舅舅的親近給了他勇氣,或許是舅舅的笑容給了他底氣,這會兒鐘裕文就多看了兩眼舅媽,然後趴到舅舅肩膀上,湊在耳朵邊跟舅舅分享自己的這一“發現”:“舅媽剛才好像牛噢,濤濤他們家電視機裡氣的牛就是這樣的,還要刨蹄!”
濤濤家是村裡最有錢的人家,爹媽都在外地打工。
九十年代的打工人,那就是全村人眼裡“掙大錢”的人物。
這家人買了村裡第一台電視機就是個很好的證明。
鐘裕文平時要乾很多活,乾不完還沒飯吃,所以他隻是偶爾乾活路過濤濤家門外,往裡麵瞥了一眼,看到那麼一點畫麵。
——雖然他也不太明白為什麼電視裡的牛氣,跟現實裡的牛氣不太一樣。
這是小孩兒在跟他分享樂趣,雖然嘲笑彆人很不好,樓嵐還是很不客氣地笑了出來。
等笑過了,才學著小孩兒那樣湊過去說悄悄,既肯定了小孩兒的發現很有意思,又告誡他不能以此為樂,或者以此來討好誰吸引誰的注意力。
玩笑,是要被開玩笑的當事人也覺得好笑有趣才叫玩笑。
若是當事人不覺得有趣,甚至感到被冒犯,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笑,怎麼扯遮羞布都沒用。
鐘裕文還不太能理解這樣的道理,不過舅舅說的,他都乖乖記在了心裡,並且收起了繼續絞儘腦汁想類似的來讓舅舅笑的想法。
到吃晚飯時,鐘裕文才想起自己兜裡的雞蛋,連忙掏出來給舅舅,“舅舅,你去看病了嗎?醫生怎麼說的?這個雞蛋我給舅舅留的,舅媽說吃了能補十滴血,我又沒有流血,不用補,給舅舅補。”
張海美沒想到這小孩兒好不容易能吃到點好東西,居然硬是忍住了嘴饞,把蛋從早上留到了晚上。
想到自己今天好歹也算是挺照顧這臭小了,到頭來還是比不上黑心舅舅,難免有點兒心酸,覺得是個養不熟的。
果然還是血濃於水,跟她這個外姓人沒啥關係。
樓嵐也感到意外,拿過雞蛋,剝了殼,分成三份,三個人一人碗裡分一份:“裕文的心意我跟舅媽已經收到了,那我們就一家人一起吃,算是裕文請的客。”
又說自己沒事,其實去城裡並非看病,而是去逛街玩兒。
鐘裕文沒覺得舅舅一個人去玩,不帶自己,而是放心了。
隻要舅舅不是生病就行,病可難受了。
他還是不希望舅舅難受的。
況且他現在的注意力都放在彆處。
比如說樓嵐剛才說的“一家人”,鐘裕文看看舅舅,再看看舅媽,出一種這是自己爸爸媽媽的錯覺,心裡暖呼呼的,想笑。
於是臉上就露出個憨氣十足的笑來。
冷不丁被“一家人”戳到心尖兒的何止是鐘裕文啊。
想要孩子,想當媽,想要個“完整的家”的張海美更是被戳得鼻子一酸,差點當場就落下淚來。
看著碗裡的那塊兒雞蛋,甭管男人到底是又有了啥歹毒算計,此時此刻的張海美是真心希望這一刻能永遠留住的。
感性歸感性,等到過了這一陣,該擔心的還是要擔心。
樓嵐睡前去檢查了一下外甥今天學習的成果,又教了他一首簡單的四句古詩,回房間後在床邊的椅上坐著泡腳。
張海美在旁邊拿著梳子通頭發,常年壓抑的活讓她經常頭痛,睡覺前用梳梳一梳頭皮,能好很多。
等樓嵐擦了腳,張海美放下梳子去倒洗腳水,回來時看了眼已經鑽進自己被窩裡的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試探著問:“以後,真要讓強去讀書?”
她倒不是反對,就是想明確知道一下樓嵐現在對外甥的態度。
雖然她自己挺喜歡今天這樣的家庭氣氛,可在張海美心目中,這個家要怎樣,還是全看男人怎麼想的。
家裡也沒個紙筆,今天又忙著找資料圈地,取錢看房買房,忙得頭暈眼花的,明天還要再去城裡把門市出租的事給敲定,根本沒空想要買什麼東西回家。
沒筆沒紙,想打個草稿都沒辦法,隻能用心算。
一邊暖著被窩一邊在心裡算賬,忽聽張海美問起這個,樓嵐懶洋洋地應了一聲,“當然要去上,不好好讀書,以後長大了怎麼掙更多的錢給咱們花?”
張海美豁然開朗,可算是明白過來男人是怎樣個想法了。
沒唾棄男人心黑,反而大大地鬆了口氣。
——黑心果然還是黑心,沒變。
轉念一想,有這個打算其實也挺不錯的,至少一開始肯讓孩子有出息。
再則說,這個打算也算是戳中了張海美一直以來的隱憂。
張海美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九十年代農村中年婦女,還是個沒孩的。彆說外麵的人了,就連她自己都十分擔心以後自己老了怎麼辦。
男人還在的時候,她還能想著靠自家男人。
可萬一自己比男人走得晚,身邊又沒個兒女照顧養老,豈不是隻能像隔壁村兒那個老孤寡一樣沒吃沒喝,大冬天在家裡凍死一個多月都沒人發現麼?
這會兒的人都講究個身後事,入土為安。
連個收屍的女都沒有,那簡直就是太淒慘了,到陰間裡去都是要受罪的。
這也是當初張海美特彆想要把外甥當兒子養的主要原因,希望老有所依。
可惜當時自家男人真跟豬油蒙了心一樣,絲毫也不考慮以後老了的事,跟當仇人一樣使勁禍禍一小孩兒。
眼見著事情有轉機,張海美來了興致,爬上床鑽進被窩,側躺著繼續這個話題:“要能掙大錢,那就不能讀個小學就把人丟出去打工。你看濤濤他爸媽,看起來是風光,可在外麵給人洗盤,那累得啊,嘖嘖,到晚上十二點都下不了班,還要受人臉色!”
說起這個,張海美就嘖嘖搖頭,一副彆人太慘了的樣子。
樓嵐閉著眼,有一句沒一句地聽。
聽了半晌她拐彎抹角表達出要讓孩掙更多的錢給他們花,就要多投入點錢搞好教育。
樓嵐隻當沒看穿她的想法,隻是哼笑一聲,態度冷淡地說:“還要你來教?既然已經給花錢了,當然要花得更值,我不僅要他讀書,還要讀大學,以後當個官兒,回來還是要在老墳前跪地磕頭。”
末了,又傳來一聲更低卻更陰冷地話語,仿佛在想著哪個仇人咬牙切齒:“到時候,看誰還敢笑老沒摔盆的孝!”
張海美頓時就明白了,敢情這兩日的突然大轉變是因為被人笑沒摔盆孝啊。
反正光是做夢夢見小姑就忽然良心發現這個說法,誰信她不管,她張海美第一個表示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