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墨的發緊緊黏連著蒼白的的肌膚。
喉結滾了滾,最終深深地沒入了衣襟內。
就在剛剛,他夢到了寧桃。
夢到了他們這一路走來的那一幕幕。
夢到他剛剛殺了一隻妖,劍尖在往下滴著血。在離開吳府後,他們轉道去江南的路上,碰上了個村莊。那村莊一十三口人全被妖精殺了。當時他一言不發,提著劍就衝到了妖怪老巢,將裡麵的妖怪殺了個乾乾淨淨,連眼神稚嫩懵懂的小妖都沒放過。
等他提著劍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好撞上了寧桃呆呆的目光。
她可能是嚇到了。
他身上這股戾氣像翻騰的雲霧一樣,縈繞在周身。他心裡咯噔一聲,突然有些慌亂,想走上前,卻又刹住了腳步。
沒想到寧桃一咬牙,突然提著袖子衝上來。
他僵硬著想往後退。她一把拽住了他胳膊,踮起腳尖,伸著袖子幫他擦乾淨了臉上的血。
也就從那時候起,寧桃這才真正地走入了他的內心。
眼前一花,常清靜又看到了寧桃站在水稻稻田裡,褲腳挽得很高。她和小虎子小柱子他們正忙著在稻田裡捉泥鰍和小魚。
他提著食盒走在田埂上給寧桃他們送飯。
寧桃怕泥鰍這種滑溜溜的,長長的,長得像蛇一樣的東西。卻還是咽著口水,捧起了一條肥泥鰍,開心地朝他拚命揮手。
“小青椒,你看!!”
正值晌午,這個時候田間地頭,有不少媽媽子提著食盒給自家人送飯。
那一瞬間,常清靜腦子裡竟然冒出個詭異的念頭。他就好像是寧桃的……妻子?
這念頭甫一生出,常清靜立刻慌亂地把它捺了下去。
桃桃是他的朋友。
而且,他怎麼會冒出這麼荒謬的念頭!
常清靜心口狂跳,攥著食盒,臉色泛青。
就算有這種念頭,他應該也是、也是丈夫才對。
他忍不住看向寧桃。
紅彤彤的,金色的太陽光芒落在她眼裡,將少女的眼睛幾乎浸染成了蜂糖般的顏色,她笑起來時,又像山間的野果一樣又清又甜。那張清秀的臉龐,閃動著青春的,蓬勃的活力。
比任何一個姑娘都好看。
常清靜曾經以為,他能和寧桃一直這麼走下去,一起經曆很多很多冒險,是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分離的,最好的朋友和同伴。
他在蜀山待久了,性格寡淡無趣。寧桃她如同一道光,貫穿了他寡淡無趣的人生,他不自覺地移開眼,去追逐這抹亮色。
可蘇甜甜不一樣,蘇甜甜她突然出現,打亂了他的節奏,打亂了他的秩序。
最重要的是,在她身上,他好像看到了他一直渴求,卻又始終接觸不到的——愛意。
曾經,曾經他也有這份愛意的。
那時候他們一家和睦,母親溫柔知書達理,父親溫文爾雅,體貼顧家,父母相敬如賓,鶼鰈情深。
直到,爹娘先後離世,他就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
後來舅舅舅母將他帶回了家裡。但他知道,不論他表現得多麼認真多麼刻苦,舅舅與舅母還是更偏愛表哥表妹。
他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他們一家在放風箏,舅母幾乎笑彎了腰,舅舅哈哈大笑,抱著小表妹轉了一圈又一圈。
後來舅舅看到了廊下的他,朝他招了招手。
畢竟不是親生的兒子,又兼之他父母離世後,性格孤僻,舅舅平日裡就算有心,說話的時候也難免尷尬和沉默,與他說不了幾句話。
他大部分都是問他課業,又誇他做得好。
常清靜默默低下頭,狼狽地掐緊了掌心。
天知道,他有多渴求那隻風箏,多渴求也能有人手把手,就像曾經的爹娘一樣帶他放風箏。
他並非舅舅舅母親生,隻能用耀眼的成績來彌補,來悄悄爭奪他在舅舅舅母心中的地位。
每次聽到夫子的誇讚,舅舅總是很開心,拉著他問他想要什麼。
於是,他床頭便多了一隻風箏。
隻是沒有人同他放,他也不敢放,不敢貪玩,不敢放縱,生怕課業落了下來,舅舅會失望。
可是誰能想到,就連這份愛意也被奪走了。
他去了蜀山,被掌教收為弟子,又不自覺地貪戀師尊的那一份愛意和溫暖。
可是張浩清門下弟子眾多,想要在其中出類拔萃,博得師尊歡心,唯有加倍的努力。
身為掌教親傳的關門弟子,執劍小師叔,他的一舉一動,言行都得端正,以身作則。
就像一棵小樹,被鐵絲捆著,一直端端正正地按照長輩希冀的方向長大。其實,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像莽撞的愣頭青一樣,憧憬著叛逆,這念頭隻隱藏在心裡,稍有浮現,就被他迅速壓了下去。
不管有意無意,他都在不由自主地關注蘇甜甜,或為了愧疚,或為了她身上隨心所欲的自由。
這關注一開始無關乎情愛,直到,蘇甜甜不依不饒地將他拉入了泥潭。
起初,他覺得這愛十分淺薄,甚至覺得煩躁苦惱,直到那三家弟子促狹地說出:“蘇姑娘背了你一路!”
“我們讓她歇歇她都不肯。”
她的手上滿是縱橫的血痕,卻依然落落大方地,昂起頭,笑著說,“因為,我喜歡小牛鼻子啊!”
在夢中,常清靜迷迷糊糊中感知到了那溫暖的身軀。
她跌跌撞撞地背著他,摔倒了就再爬起來。
他想叫她彆哭了。
那是他第一次為這堅韌所震撼。心臟在胸膛裡瘋狂跳動,他如同渴慕陽光的樹苗,被這堅韌的陽光灼傷了。
他的目光,再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夢裡,常清靜幾乎又回到那山洞裡。
蘇甜甜跌跌撞撞地背著他,她身形單薄,壓不住他身上的重量,如同被壓彎的稻禾,她嚎啕大哭,“小牛鼻子。”
常清靜費力地想要掙紮,在夢裡不必拘泥那些規矩禮節,這是他第一次秉承內心的真是想法,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替她揩去頰側的濕發。
“彆、彆哭了。”常清靜動了動唇。
手臂卻重若千鈞。
蘇甜甜擦了把眼淚,又顫巍巍地想要站起來。
這時候,常清靜驀然察覺到自己能動了,他麵色一變,立刻站起來。
抬眼,對上了蘇甜甜灰撲撲的狼狽的臉。
蘇甜甜:“小牛鼻子?”
夢裡是不必拘泥那些的,夢裡,他無需掩藏自己真實的想法。
常清靜指尖微微一動,閉上眼,努力不再去想謝濺雪,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口乾舌燥,心中忐忑不安,在蘇甜甜驚愕的視線中,將她擁入了懷中!
少年冰冷的麵龐微微動容,他們在廢墟中相擁,仿佛天地也開始旋轉了。
心魔夢境是不會騙人的。
他喜歡上了蘇甜甜,喜歡上了那個背著他踉踉蹌蹌的少女,喜歡上了這份唯一的,如同天光散落下來般的愛意。
可是,突然間,常清靜又想到了謝濺雪。
想到了兩人撐著傘行走在大雨中。
少年皺緊了眉,壓抑住內心的戾氣,張了張嘴,忐忑又鄭重,幾乎迫切地般說,“甜甜,我,我喜——”
話卡在了嗓子眼裡。
常清靜微微睜大了眼,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兒。在蘇甜甜身後,他突然看到了寧桃。
寧桃站在洞口,朝他用力揮揮手,身上穿著那身藍白色的古怪的衣服,背上背著大大的書包,踩在地上。
“小青椒,我回家啦!!”
桃桃!!
恍若天靈蓋被人重重敲了一下,常清靜如遭雷擊。
就在這時,他好像從那紛亂的情愛中,終於掙脫出來,終於,又真正地,重新看到了自己這個朋友。
她一直隱藏在蘇甜甜的身影下,如今漫天的陽光都灑落在她身上,她亮的驚人,卻義無反顧地投向了那片光,化為了光。
常清靜從床上坐起來,坐得端端正正的,烏發難得淩亂地垂在腰後。
看著窗外的天光,兀自出神。
……
到了考試的日子,一眾鳳陵仙家的弟子,全都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前,表情之沉重宛如就義。
寧桃是排第18個,算是他們這一夥人中第一個。
眼看著從屋子裡出來的鳳陵弟子們,個個麵色灰敗,腳步虛浮,羞憤得幾欲撞牆,常清靜和寧桃幾個小夥伴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我先進去了!”
“咕咚”咽了口唾沫,頂著吳芳詠、蘇甜甜、常清靜的視線,寧桃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麵前這一扇厚重的殿門。
吳芳詠死死地盯著門,“早死早超生,早死早超生,怎麼還不到我?”
片刻之後,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
寧桃從殿內走了出來。
“誒誒誒!”蘇甜甜瞪圓了眼,“桃桃,你怎麼出來了?”
常清靜也呆了,茫然地看向了寧桃。
殿裡傳來叫號的動靜:“19號!”
寧桃興高采烈地笑道:“我考完啦!”
本來看大家的反應還以為很難的,沒想到完全不難嘛。
常清靜猛然回神,神情有些複雜地看了寧桃一眼。
寧桃眨眨眼:“呃……加油!”
常清靜:……嗯。
第二場考試,考得是理論。
教室裡,金桂芝師姐溫柔地微笑,“請諸位坐好了,考試馬上要開始了,若是查到有作弊的,嚴懲不貸。”
吳芳詠就坐在寧桃前麵,聞言扭了半個身子,悄悄地說,“我聽說這次考試是謝前輩出的題。”
金桂芝師姐目光一瞥:“吳芳詠?”
吳小少爺立馬做得板正:“有!”
寧桃也有點兒緊張,試卷發下來,先是拿起來粗略地掃了一遍,這一看心裡頓時鬆了口氣。
好像也不是很難,至少對於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天朝學生來說是這樣的沒錯。
桃桃立刻信心大增,推了推眼鏡,寧桃抓起筆,埋頭奮筆疾書。
偌大的教室裡,隻剩下了“沙沙”作響的動靜。
正在埋頭苦寫的寧桃,卻渾然不知常清靜時不時抬眼,看她的遲疑的複雜的眼神。
蜀山的執劍小師叔其實是個理論苦手,再加之這幾天一直都沒睡好。
總忍不住盯著寧桃,沉默地看她。
這眼神之詭異,如芒在背,讓桃桃終於察覺出來了點兒不對勁,渾身上下汗毛直豎。
桃桃寫了有多久?大概兩炷香的功夫?寫得好快。
常清靜收回複雜的眼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這左空一塊兒,右空一塊兒的試卷,又悄悄用餘光看了一眼寧桃的試卷,呆住了。
都、都寫滿了?!!
少年立刻石化,僵硬地維持著一副豆豆眼的姿勢頓在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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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冷硬的,少年老成的小師叔的氣勢消失了個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