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朋友嗎?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
常清靜抱著頭,腦子裡突突直跳,麵色猙獰。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在乾什麼?
他在想蘇甜甜,他在念著甜甜。
而寧桃跪倒在門前,從嚎啕大哭,再到絕望,她木然地站起身,迎接了楚昊蒼的死,又緊跟著死在了他手裡。
她身上流出的血將他們兩個都浸透了,她眼神空洞,臉上的神情還停留在最後鬆了口氣的那一秒。
常清靜抬起眼,雙目赤紅,終於崩潰了,昔日清冷如謫仙的蜀山小道士,這個時候被發跣足,神情近乎癲狂。
常清淨渾身上下不可自製地顫抖起來,抱著頭,烏發自頰側滑落,貓眼圓睜間掠過了點兒深深的懼怕和痛楚。
蘇甜甜捂著嘴,聲淚俱下:“斂之,桃桃已經沒了。你彆這樣。”
彆這樣,常清靜這樣,她害怕。
……
寧桃死的一開始,常清靜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他怔愣,崩潰,痛苦,緊跟著又恢複了平靜,平靜得可怕又死寂。
寧桃是死在他手上的,死在了她最信任的朋友的手上。
蘇甜甜害怕,總是悄悄地來安慰他,靜靜地陪著他。
常清靜俱都一言不發。
他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
常清靜身上那股平靜讓蘇甜甜覺得害怕。
“斂之。”蘇甜甜咬了咬唇,淚如雨下,“桃桃已經死了,人死不能複生。”
寧桃的屍身就停放在鳳陵仙家,她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後事是鳳陵仙家幫忙操辦的,等她死了,所有人這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這姑娘這麼孤獨。
她正直又講義氣,眼神明亮又乾淨,像個月牙兒,也很少拒絕彆人的請求,體貼又懂禮貌,她好像不會難受和害怕,總是像個活力滿滿的小太陽。
或許是因為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緣故,寧桃很喜歡交朋友。可是,好像並沒有多少人把她當成朋友,她好像也知道,自己自始至終就沒辦法真正融入大家。
自始至終,她就像個邊緣人,像個配角,旁觀眾人的愛恨糾葛,看著常清靜和蘇甜甜相遇、相知、相愛。
隻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楚昊蒼,那是她唯一的叛逆,也是他狂奔在自我毀滅道路上唯一的人性。
她死前,踉踉蹌蹌地背著楚昊蒼的斬雷刀,走在荒草間。
夕陽落在她身上,她好像燒成了一團火,骨血都燒儘了。
在她死前,好像沒有人意識到她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是本該捧在手心嗬護的女兒家,她會害怕,會因為旁人的冷淡而失落,會受傷,當然也會死。
在寧桃下葬後的那幾天裡,常清靜還有點兒恍惚。
謝迢之平靜地將這一切儘收眼底,移開了視線,沉聲說。
“寧桃是死在萬劍歸宗劍陣下的。”
“這劍陣傷的不止是□□,更傷及神魂。”謝迢之皺眉。
寧桃死後,他派人去扶川穀走了一趟,照理說人死後總有魂魄殘留,但扶川穀裡安安靜靜,空空蕩蕩到詭異,隻有山風呼嘯而過。
“她的殘魂被劍陣所傷,如今散落各處,想要她安息,就必須搜集回她的神魂,屆時再下葬。”
聽到這話,吳芳詠指尖微微顫抖,眼眶紅腫。
寧桃這一死,好像徹底把吳家小少爺驚醒了。吳芳詠幾乎把手都掐出了血,才恍惚地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混蛋。
他守著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
那是他和桃子共同的秘密。
寧桃,喜歡常清淨。
可是看著與蘇甜甜並肩而坐的常清淨,吳芳詠又覺得諷刺。
“多謝前輩提點。”常清靜站起身,頓了頓,“晚輩知道了。”
蘇甜甜愣了一下,牽著裙子站到了常清靜身邊兒,陪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殺了一百二十個鳳陵弟子,就算是罰罪司是蜀山對不起他,騙了他在先,就算謝迢之不計較,也不代表著其他人不計較。
這幾天,蜀山高高在上的小師叔,好像一夕之間,變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可是常清靜好像並不在乎,他容色平靜,神色極涼。
他察覺到了蘇甜甜的動作,目光淡漠地掃了她一眼。
蘇甜甜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覺,寧桃的死好像在她和常清淨之間劃開了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倒寧願常清淨他悲痛欲絕,痛不欲生,可是常清淨卻漠然得像是死去了一個並不多在乎的人,他迅速地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好像不費什麼力氣就從寧桃的死亡中抽離了出來,神色平靜,照常生活。
他像是一柄寒光凜凜的劍,冷戾又剛硬,這或許是他保護自己的手段,他將自己與四周的環境都隔絕了。
人死後一般都會魂歸故裡,寧桃沒有家,謝迢之推測,寧桃的殘魂或許散落在他們這一路走來執念最深重的地方。
這就代表著王家庵、偃月城這些地方他們都要一一走過。
鳳陵仙家有一棵百年的老桂花樹,
一眉新月西掛夜空,又到了桂花開放的時間,微風吹動,香氣馥鬱,涼夜中浸透著桂花甜蜜的香氣。
桂花香潔,那些細碎的,金黃色的小花落了下來,落了人一衣裳。
常清靜和蘇甜甜並肩坐在階前,周身好像也被這甜蜜的香氣浸透了。
這幾天蘇甜甜特地做了桂花糕。
少女拿著竹竿打下來不少桂花,又撿地上落下的,撿了滿滿一簍子。
將這些桂花洗乾淨了,用鹽水泡好了撈出來風乾。
又準備了一個大的壇子,在壇底鋪了層糖,一層桂花,一層糖一層桂花。細小的花瓣浸透在了金黃色的蜜糖裡,甜蜜酥軟得幾乎令人微醺。
這些桂花糖後來被她做成了桂花糕,兩個人一道兒坐在階下慢慢地吃。
吃著吃著,常清靜突然想起了寧桃。
他垂著眼睫,看著指尖上的桂花糖,心裡好像一陣涼意漸漸漫開。
這股涼意,就連常清靜自己也微感錯愕。
或許他當真是本性淡漠,亦或者是他總有些如墜夢中般的不真切之感。
人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死亡墮落一輩子,好朋友死了,在大哭大痛之後,這股痛楚好像也就淡了,就如同當年爹娘舅舅舅母相繼離世一樣,他痛不欲生,神情恍惚,直到最後心好像又一點一點地重新歸於了麻木。
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糕,常清靜掀起眼簾,又看向了天邊那耿耿的長河。
寒意漫長,天邊寥廓又冰冷,長河漸沒。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寧桃教他常的那首歌。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歡笑。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桂花糕入口很甜。
痛苦和思念總會過去,那些痛苦最終會結疤。
吳芳詠走了幾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階前的常清靜和蘇甜甜。
他腳步一頓,須臾又笑了,轉了個方向繼續往前走。
吳芳詠覺得很冷,他好像必須多走動走動才能暖和起來。
然而,這一轉身,卻沒想到撞到了謝濺雪。
少年裹著一身雪白的貂裘,眉眼溫潤,微怔地看向了吳芳詠。
“謝道友。”
“吳小少爺。”
“要一道兒走走嗎?”
謝濺雪沉默不語。
他們並肩走在廊下,鳳陵仙家那棵老桂花樹馥鬱的香氣一直傳了很遠,淡淡地彌散在空氣裡。
托常清靜那半碗心頭血的福,他身體已經好了不少,臉上也多了點兒氣色,隻是這碗心頭血不過隻能保他不至於早早殞命,身子卻是調養不回來。
楚昊蒼伏誅,修真界大喜,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軌。
這幾天,整個修真界都在忙著慶祝度厄道君伏誅這事兒,沒有人知道雁丘山的蘆葦鶴唳,也沒人留意一個小姑娘的生死,哪怕這世上唯一一個在乎楚昊蒼的小姑娘。
這幾天,謝濺雪腦子裡一直反反複複地浮現出那天寧桃看向他的眼神。
他對寧桃了解不多,他生性疏淡,即便是蘇甜甜也未曾放在心上,和寧桃不過是點頭之交。
那天,那圓臉姑娘渾身是血,撲倒在門前嚎啕大哭,看向他時,她眼神起先是一亮,緊跟著又化為了木然。
當時,他不懂。
而現在,謝濺雪終於明白了。
這是她在向他求救。
這是一個少女求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