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喜形於色:“清靜啊,清靜和甜甜回來啦!”
不等王二嫂呼喝,小虎子想都沒想,飛快地追了出去。
跑到一半,又想到一茬,趕緊折返回來,去牽那條大黃狗。
大黃今年下了一窩崽子,裡麵有隻母的,他都沒讓丟,好好在家裡養著呢!
他想給桃桃看看!
常清靜他們這回回來,王家庵大半的人幾乎都來了,王三爺在村口親自迎接。
“長大了。”細細地打量了一眼這記憶中的小道士,王三爺笑眯眯地道。
可不是長大了嗎?身量變高了,肩膀變寬了,容貌褪去了點兒單薄,多了點兒堅毅,不過才一年多沒見,看上去就像個冷峻的仙君了。
蘇甜甜笑盈盈的,脆生生地喊:“三爺爺!”
“誒!”
王三爺納悶地看了一眼這另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這位是。”
吳芳詠擠出一個笑:“三爺爺好,我叫吳芳詠,是清靜他們的朋友。”
“哦。”王三爺了然地點點頭,目光又在這三人身上轉了一圈。
“那桃桃呢?”
“對啊。”村口的村人麵露納悶之色,“桃桃呢?”
“桃桃沒來嗎?”
“桃桃……桃桃……”對上眾人疑惑的眼神,蘇甜甜抿了抿唇,緩緩道:“桃桃,死了。”
剛牽著大黃狗跑到村口的小虎子,渾身一震,僵立在原地。
……
桃桃死了。
據說是除妖的時候死了。
這消息傳到王家庵的時候,王家庵眾人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就像被一個驚雷砸懵了,砸得幾乎喘不上來氣。
好端端地一個人,怎麼就沒了呢??
風和日麗的天氣,王二嫂搬了幾個小馬紮出來,一行人就坐在王二嫂家的院子裡說話。
太陽曬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白雲從人頭上飄過。
今天是個好天氣。
王錦輝一放學,就急急忙忙來了,得到消息之後,半天都沒能緩過神來。
桃桃沒了?
一向溫和的青年還抱著書,麵色慘白,頃刻間,便覺得天旋地轉。
那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小姑娘萌生出真正的好感,無關於皮囊美貌,他甚至,甚至想把這小姑娘娶回家裡,他想好好念書,以後若是娶了她甚至能給她掙個誥命夫人當當。
這也是第一次,王家庵的眾人俱都沉默地開始回憶起了這小姑娘。
一開始蘇甜甜在的時候,眾人的目光難免落在了蘇甜甜身上,而如今再想到寧桃,更是心疼得指尖都發顫。
這小姑娘剛剛散發出光芒,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蘇甜甜猶豫了一下,問:“二嫂,之前那間屋子怎麼樣了?”
“那屋子不能住人了啊。”
“怎麼了?”
“那屋子前幾年屋頂破了,漏雨,你王二叔爬上去修也沒修好。這台階下麵的草,長得都有一人那麼高啦。”
“之前桃桃不是總愛拉著清靜量身高嗎?”
“看樣子,清靜也長到‘一米八’了吧,不過那牆上的道道也已經被大雨衝得剝落啦。”
他們說話的時候,小虎子一個人坐在階下,沉默不言地彎腰去摸這條大黃狗的頭。
他也不明白,寧桃怎麼突然就沒了。
少年沉默地將頭埋在臂彎裡,眼眶已然悄悄地紅了。
桃子走之前,他都說了什麼啊。
他們說話的功夫,常清靜沉默地站了起來,徑直走到了記憶中的那間屋子前。
一想到桃桃沒了,王二嫂子心口就疼。
疼得要命。
“桃桃之前對清靜多好啊。”
“之前桃桃可怕魚了,說魚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又愛亂撲騰,她抓在手裡害怕,但清靜喜歡吃昂刺魚,她就自己學著殺魚。”
暖融的日光落在人身上,也依然擋不住常清靜遽然失神的麵色,緩緩地攥緊了指節,好像有什麼東西攪得五臟六腑鮮血淋漓,常清靜頰側肌肉微微抽搐。
桃桃剛死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那些尖銳的疼痛,總是不期而至,像是尖嘯著的幽魂在胸膛裡咆哮。
他以為他已經不在意的,甚至悲痛之後,心又漸漸地歸於了近乎於虛無的死寂。
沒有悲痛,沒有歡愉,好像感知外界的情緒都被一一地抽離了。
痛楚有時候並不是在得知死訊的那一瞬而來的,而是當你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習慣了每每回到家中總有人為你點著一盞孤燈守候。
而某一天,等你冒著夜雪叩開門扉時,屋裡卻隻餘下了仿佛融入人骨血的冰冷黑暗。
歸根結底,隻是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
春天到了,路旁開著野花,上有白雲,下有綠水,稻田裡水稻青青,水麵平滑如鏡。
家家戶戶門前晾著衣裳和褲子,日頭往牆角去了。
有人在唱:“紙鳶高放野風吹,舂岸鍬溝日晷遲。轉眼春光二月二,瓜茄下種莫愆期”。
春天是萬物複蘇的季節,草芽新發,燕子來去。
可是那這台階下麵的草,長得都有一人那麼高,牆上的道道也已經剝落啦。
……
想要在王家庵搜集殘魂是個大工程,寧桃與常清淨曾在王家庵待了半年多,這就代表著,常清淨他們要帶著搜魂鏡踏遍王家庵大大小小每一處角落。
這一次,搜魂鏡並沒有辜負他們。
搜魂鏡脫手而出,飛上半空,立時便化作了一人大小的巨大鏡麵懸停在了空中。
往日種種,曆曆在目。
謝迢之曾言,鏡中所倒映的皆為對死者意義非凡,死者生前執念最深的往事。
然而鏡中倒映的卻是對於常人來說有些乏味的小事,殺雞、捉泥鰍、打粽葉……
鏡中的少女,頭發被陽光一曬,呈現出了近乎栗色的光澤,笑起來眼睛就像琥珀一樣。
常清淨沉默了,驀然發覺這些小事自己竟然沒有多少印象。
除卻一件事。
鏡子裡的寧桃,牽著裙子,神情很認真,跨過刺藤,摘了不少紅彤彤的蛇果子。
這本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了,少女垂著纖長的眼睫,摘了蛇果子,一路小心翼翼地兜著,眼裡露出了點兒顯而易見的喜悅和期待。
她自己都沒舍得吃,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同伴共同享用。可想而知,當初寧桃是多麼期待。
而這捧蛇果子最終卻被倒入了臭水溝裡。
常清淨看著麵前這麵搜魂鏡,神色莫辨,又垂下眼看向了自己這一雙手掌,眼裡紅芒乍現。
他竟然不知道,竟然不知道,從前自己是如何冷酷自負地踐踏好友的心意!!!
蘇甜甜臉上已是紅一陣白一陣。
至此,搜魂鏡又從空中跌落,化為了尋常大小的銅鏡落入人手中。
常清淨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這散落的魂魄碎片。
然而,手中卻空落落的。
沒有!!
常清淨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掌心。
怎麼,怎麼會沒有魂魄碎片?!
那天,常清淨他們走遍了整個王家庵,卻沒有找到哪怕任何一片魂魄碎片!!
很奇怪,人若是處於情緒最激烈的時候,反倒很難做出什麼相應的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悲痛。
沒敢在王家庵多待,常清淨怔愣了半晌之後,又馬不停蹄地祭出“行不得哥哥”趕往偃月城,冷靜得以至於顯得冷酷。
偃月城和記憶中相比也沒多少改變,蜿蜒的城牆如同一條碧綠的長蛇小憩在山緣,下麵是流水湯湯。遠處的桃花裡就是人間,渡口依然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運送著騾子、菜擔子、米油。
桃花如雲如霧,霽雪紛紛。
這一路上,吳芳詠還是鮮少和常清靜說話,緊抿著唇,目不斜視的模樣。
蘇甜甜倒是變著花樣地想要哄兩人和好。
“斂之。”
蘇甜甜囁嚅著,自己跑去買了一份蒿子粑粑送到了常清靜手上,擔憂地問:“你和芳詠哥哥要不要……吃點兒?”
常清靜隻是微微側目,又淡然地移開了視線,末了低聲道:“多謝。”卻並未伸手去接。
蘇甜甜手裡提著個油布包,不上不下地呆在原地,眼裡漫起了層委屈的霧氣。
桃桃都已經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桃桃死了她心裡也難受。
可是又一個隱秘的,令她自己都驚慌不安的想法時不時冒出頭來。
難道她要和常清靜就這麼僵持下去嗎?這麼多天下來,常清淨對她的態度算得上溫和有禮,可這絕對算不上一個對心愛之人的態度。
寧桃作為一個幽魂,將永遠橫亙在兩人之間。
蘇甜甜咬了咬唇,收斂了心神,追上常清靜的腳步。
走了一段路,突然,前麵的路上冷不防地響起陣劍鳴聲!
“妖怪!!”
“捉妖怪!!”
幾個閬邱和蜀山弟子麵色冷肅,運動飛劍,在長街上緊追不舍。
被他們追著的是個豬臉妖怪,嚇得兩股戰戰,連滾帶爬,好不容易剛逃出生天。
卻見冷不防一道劍光從斜刺裡遞來!
豬臉妖一抬起頭,和這道劍光的主人雙目相撞,險些失了神。
常清靜半垂著眼,眼裡如冰如霜,目光銳利,眉峰冷硬。如同雪劍冰簾,怪石嶙峋,夕照炊煙,冷極寂極又哀極豔極。
他他他,他認識這個少年,或者說青年!!
然而,就是這麼個冷極的少年,手下的劍卻如同桃花春水般是胭脂色的,那道胭脂色的劍光不停,飛旋著直欲擷下豬臉妖頭顱的那一刹那。
豬臉妖怪噗通一聲,十分沒出息地跪倒在地,淒厲地哀嚎:“仙長饒命啊!我知道仙長是為什麼而來的!!”
於是,那道劍光堪堪地停在了離他脖子還有半寸遠的地方。
常清靜皺緊了眉:“說。”
豬臉妖渾身冒汗,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把這劍光往邊上推了一點兒。
哆哆嗦嗦地正打算開口,後麵那幾個蜀山閬邱弟子就追了上來。
“妖怪受死!!”
“休跑!”
然而撞見常清靜之後,這幾個少年紛紛一愣,旋即嫌惡地皺起了眉。
“是你!”
“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眼神好像在看什麼垃圾。
而常清靜對著嫌惡的目光置若未見,內心平靜無波。
他已經習慣了這目光。
彆人不加掩飾的敵意和嫌惡,對他而言已經沒什麼大不了的。
豬臉妖悄悄地看了看兩方人馬,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摸不準這是個什麼情況。
被這麼堂而皇之地無視,幾個少年立刻勃然變色:“你以為你是誰?!還是那個蜀山小師叔?!”
“我們追這妖怪關你什麼事,你該不會是要保他——”
常清靜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目光落在了豬臉妖身上。
“說。”
豬臉妖咽了口唾沫,眼睛一轉,吞吞吐吐地絞儘腦汁找話聊:“仙仙仙長……”
然而,根本沒等他掰扯出個所以然,脖子前的這道劍光突然在半空中一轉,一劍刺入了豬臉妖的膝蓋。
豬臉妖淒厲地慘叫了一聲,跪倒在地上,大半個膝蓋幾乎被這劍光給戳爛了,鮮血淋漓地流了出來。
不遠處,那幾個蜀山和閬邱弟子也都驚呆了,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常清靜。
追來的蘇甜甜刹住了腳步,目睹這一幕,嗓子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劍光沒入豬臉妖的膝蓋,卻沒拔出來,劍刃微微一轉。
豬臉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麼冰涼尖銳的東西挑上了自己的腳筋,隻要稍微一用力——
他疼得幾乎昏死過去,朦朧間瞥見常清靜那張冷硬的臉。
根本想不明白,一年多前那個小道士怎麼變得這麼冷酷又狠心了!!
“說說說!我說!!”
“我聽說你們最近這段時間在給那個、那個圓臉姑娘搜魂。”
“我知道點兒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