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往後疾掠了數丈,氣喘籲籲地站穩。
剛剛這一番交手的功夫,帷帽下她鬢發散落,裙角和袖口都被劍光切斷。
桃桃覺得有些懊惱和沮喪。
她雖然得了老頭兒百年修為,但畢竟剛複活沒多久,滿打滿算也才練了兩年的刀法,在這一點上已經輸給了練了足足幾十年劍法的常清靜。
至於常清靜,輕敵的下場便是在這場短暫的交手過程中也沒落到什麼好處,一抬手揩去了臉上的鮮血。
察覺到再繼續下去終將不好收場。再強撐下去也沒有多大意義,正如王芝英先生同她說的。
她總歸要麵對的,逃避不能解決問題,她早晚都要麵對常清靜與蘇甜甜他們。
她必不可能逃避龜縮一輩子,或許等到她能坦然麵對他們的時候,她這才真正地從她過往的傷疤中走了出來。
桃桃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往前踏出一步,掀開了帷帽,歎了口氣。
“小青椒,不,常清靜,我有話要和你說。”
掉馬又怎麼樣,反正她掉馬心虛羞愧的該是常清靜,她是因為他這戀愛腦死的,她還沒找他報仇討價呢。
試劍坪的風呼嘯而過,刹那間,風停了,雪停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寧桃清楚地看到了,男人那雙冷漠堅忍的貓眼,微微睜大了點兒。
常清靜隻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握劍的手微微一顫,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又用上了幾分力氣。
眼前仿佛響起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
背著個大書包的小姑娘,身上穿著滑稽的藍白色校服,窄窄的校服袖口上,星星手鏈嘩嘩作響。
那些散落的星星,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
小姑娘臉色紅撲撲的,用力衝他笑。
“小青椒!!”
這個稱呼好像從回憶深處,從幽冥中傳來。
但是他知道,寧桃不可能回來了。
他用無數個絕望的、頹廢的日日夜夜,知道桃桃不可能回來了。
短暫失神之後,青年眼裡的風雪又統歸於一片寂靜和肅殺,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澈,涼意滲人。
“這個稱呼,你從何處聽來的。”
……
寧桃之於常清靜。
卻並非單單止步於“友人”那麼簡單。
她於他而言,是少年時第一次朦朧的悸動,是初識得的心動。
是他一直渴求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他們一起經曆了無數次的冒險,更是彼此信任的默契的夥伴。
少女好似一個絢爛文明的縮影,他能從她的身上窺見另一個文明絢爛的星芒。他敬佩她,甚至又嫉妒她。
少年時他親手剜了她的心,他的自卑、自負、愚鈍,所有的不堪,都在她麵前展露無遺。某種程度而言,寧桃之於他,無可替代。
這幾十年來,究竟有多少人扮成寧桃的模樣他已經記不清了。這幾十年來,他見過“她”許多次,慶幸過很多次,也失望過很多次。
他第一次看到“寧桃”的時候是在蜀山論劍台,那是寧桃死的三年後。
當時常清靜他正在論劍台上練劍,少女卻突然出現在了這大雪中,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看著少女站在論劍台的風雪中,跳起來使勁兒朝他揮手:“小青椒——”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
少女臉蛋紅撲撲的,渾然未覺地笑著說:“我找你找了好久!該回家吃飯了!我今天做了昂刺魚燒萵筍!”
可是轉瞬之間,常清靜他這才猛然發覺,這是他練劍是入了障,生出幻覺了。
蜀山山峰竦桀,天地之間萬籟蕭蕭,唯有風雪呼嘯,空穀傳響。
魔障如影隨形。
他收了劍,走下了論劍台,走進了這風雪中。
小姑娘卻不依不饒,她愣了一下,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小青椒等等我!!”
他走到了鬆館,點起了那半盞殘燈。
她就坐在他對麵,燭火落在了她發間,朦朧的微光在她眼裡跳躍。小姑娘撐著下巴,聚精會神地看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這話,忽而又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從那之後,“寧桃”便會常常出現在他身側,在他練劍的時候,休憩的時候,她總會突然出現,臉蛋被蜀山的風雪凍得紅撲撲的,使勁兒搓著手嗬氣跺腳。
“好冷!!”
他攥緊了劍的手指,握緊又張開,漸漸地放鬆了繃緊的脊背。
他甚至想,有這個“影子”陪著倒也不壞。
甘願入障境的後果,就是修為寸步不前,劍術一落千丈。
最終還是張浩清找到了他。
“斂之,不要忘了我們二人之間的約定。”
“那位寧姑娘已經死了。”
那天,他對著鬆館的青燈獨坐了很久。
她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咋咋呼呼:“啊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
是,寧桃已經死了。
常清靜垂眸,動了動唇,握緊了這“行不得哥哥”。
而他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這是他與張浩清的約定,待這事做完他早晚都會親自到地底下與她道歉。
障境中的她穿著那身藍白色的校服,可實際上,她已經很久沒穿過那套校服了。
眼前這一切隻是他入了障走不出來。
這隻是障影,並非桃桃,是他自己無意識情況下,依照回憶一點一點描摹勾畫出來的影子。
他勾畫不出真正的她,勾畫不出她真正的活潑靈動大方堅韌。
他對著窗一直坐了很久很久,等到霜落白發。
孤館燈青,月華收練。
耳畔傳來蜀山疏闊的晨鐘,一輪紅日掛上了山巔,烘起霞光萬丈。
他終於起身,出劍,
一聲劍鳴。
一劍刺入了少女柔軟的胸脯。
天光微明,熹微的晨光照在了她的臉上,好像有桃花自她胸前盛開。
桃花如雪,翩翩落下。
臨消散前,她睜大了眼,茫然地問:“小青椒??”
他拔劍。
障影消散時,是不會流血的。
眼前隻是浮現出水波紋般扭曲的光暈。
可是,好像有鮮血順著劍刃緩緩淌下,氤濕了劍上的桃花。
……
他第二次見到“寧桃”的時候,是在十年後。
在某個秘境中。
他隨蜀山弟子深入秘境,卻誤入了蜃龍的幻境。
他握劍靜立,貓眼緩緩地盯緊了這虛空中並不在存在的一點。
他又看到了她。
蜃龍是上古神怪,這一次幻境中的寧桃,比任何時候都要逼真。
這一次,幻境中的寧桃並未喜歡上他,並未留下要嫁給他的許願簽。
她選擇留在了王家庵。
他們分道揚鑣,他繼續去尋找解藥,兩人之間偶有書信往來。
不久之後,寧桃她嫁給了王錦輝。
結婚的那日,幾乎整個王家庵的村民都來了。
婚禮有些簡陋,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麵”,一眾村民聚在一起喝酒,喝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叫嚷著,將那些雞骨頭瓜子殼隨地亂吐。
而寧桃則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和村裡那些“媽媽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她穿著的嫁衣並非綾羅綢緞製成,袖口的金鳳凰繡工粗糙,栗色的長發挽起,鬢發間的發簪與步搖大多都是在鎮上買來的,水色粗劣,蝙蝠之類的紋樣更是直白得豔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