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淨移開了視線,儘量移開了視線。
看到孟狄,寧桃高興得甚至連這位李同學都忘記了。
孟狄如今在上館求學,課業比下館要繁重許多,有時候,往往要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一次。
逼逼叨叨了好長時間,桃桃這才察覺出來了有點兒不大對勁。轉頭一看,卻見到那位李寒宵同學垂著眼,麵前餐盤裡的食物基本沒有動過。
少年沉默地坐著,蒼白的側臉朦朧在淺金色的日光下,眉眼剔透,看上去透明得有點兒可憐。
桃桃臉色騰地就漲紅了,懊惱地差點兒想給自己一拳,說是帶新同桌熟悉環境來著,結果看到孟狄激動地把新同桌都給忘了!
“李……李同學。”桃桃小小聲地呼喊,努力把話題往這位李寒宵同學身上帶。
常清靜脊背不由一僵:“嗯。”
“說起來,你從前在哪裡上學呀。”
常清靜:“我……體弱,家人為我延請了先生,我一直在家上學。”
“在家上學?”孟狄笑起來,“李同學家境肯定不錯。”
常清靜頷首道:“略有些田產。”
孟狄也是人精,一眼就看出了寧桃卯足了勁兒,“上躥下跳”般地使勁兒帶動這位李寒宵同學的熱情,努力不叫這位新同學感覺受到忽視。
既然寧桃都這麼努力了,孟狄也跟著桃桃一道兒努力讓這位新同學感受到白鷺洲書院的熱情。
幾句話下來,話匣子漸漸打開,餐桌上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常清靜心裡卻依然很清楚,寧桃的友善隻因為他是“李寒宵”,隻因為他是個病弱蒼白的少年,而不是常清靜,不是那個仙華歸璘真君。
等到吃完了飯,和常清靜一道兒走在回原道堂的路上,桃桃忍不住想。
這位李同學雖然話少,看起來很沉默靦腆,但其實是個很有禮貌的好少年呢。
“李同學接下來有什麼安排嗎?”
“……並無。”
桃桃停下腳步,轉過身提議道,“那我帶你四處轉轉,熟悉熟悉環境吧,你看怎麼樣?”
常清靜:“……好。”
其實吃完飯後,寧桃一般都會去小睡一會兒,不過考慮到這位新同學實在太過內向了,桃桃還是打算先帶新同學轉轉。
其實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桃桃也算不上多外向的性格,有時候甚至還有點兒膽怯。和李寒宵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她緊張得不知道手都該往哪兒放了。但是李寒宵性子拘謹,她的勇氣莫名其妙地就漲了上來,行為處事都大方活潑了不少。
白鷺洲書院很大,午休這短短的時間是逛不完的。寧桃和常清靜隻能走馬觀花地去飛霞亭聽了會兒鬆濤,去九曲澗邊賞了會兒曲水流觴,去飲虹塘前憑欄喂了鯉魚,又去藏書樓上登高望遠。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下午的課,桃桃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還是費力地支著眼皮硬撐著。
身旁的小姑娘頭點來點去的,常清靜終於忍不住開口:“薛姑娘若是想睡一會兒,我可以幫姑娘擋著,留意先生的動靜。”
桃桃一愣,睜大了眼,紅著臉慌忙擺擺手:“不不不,不用了,我還能繼續撐著的。”
這才第一天就給新同桌留下這種印象那多不好。
常清靜沒有強求:“若是薛姑娘撐不住了,在下的話依然算數。”
這句話誘惑力實在太大了,桃桃硬撐了半天,終於撐不住了。李寒宵依然脊背挺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講台上的授課先生。
桃桃眼裡飽含著淚水,忍痛地扯了扯李同學的袖口,“那個,李同學?”
少年極為敏銳地微微側目:“?”
桃桃紅著臉:“剛剛,那話,還算數嗎?”
常清靜渾身一僵,好半天才道:“……算的。”
桃桃小小聲地說,“那麻煩你啦。”
說罷,心滿意足地往課桌上一倒,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栽了下去。
常清靜胳膊肘好像都僵硬了,少女栗色的發絲被落在了他小臂上,輕輕地撓著肌膚,微癢。
常清淨有一時的恍惚。
桃桃睡得很熟,她又怎麼會知道,當少女的毛茸茸的腦袋靠過來的時候有多緊張。
少女烏黑的發頂被陽光曬得有些發燙,渾身上下就好像一個暖和的小太陽。
而他,又要付出多少忍耐,才能克製住內心這扭曲的心魔。
他脊背僵硬,又緩緩放鬆下來,近乎貪戀,竊喜般地靜靜感受著這久違的溫暖。
一直到,桃桃睜開了朦朧的睡眼,打了個哈欠。少女飛快地抬起眼看了眼講台上的先生,小聲地問:“我睡了多久了。”
常清靜:“不久。”
桃桃感激地看著他:“李同學,謝謝你。”
少年似乎有些始料未及,好半天,這才輕輕地“嗯”了一聲,擱在桌麵上的手指不由攥緊了些,因為緊張。
“薛姑娘……不妨叫我寒宵。”
寧桃愣了一下:“啊??”
寒宵??
這好像進展太快,太親密了點兒?
桃桃她覺得尷尬,卻又不好意思拒絕新同學的好意,隻好支支吾吾地含糊地嗯了一聲。
“李、李同學也可以叫我桃子。”
常清靜淺色的眼眸看向了桃桃,心裡突然跳得很快。
“桃子。”他遲疑地開了口。
那一瞬間,那些血色的記憶,歇斯底裡的愛恨好像飛速地從兩人身邊褪去,心魔也不在叫囂,心中的偏執和癲狂如同突然溫馴的野獸,老老實實地趴伏了下來。
好像又回到了王家庵的午後,她到處跑來跑去,等著他下地回來。
這幾十年過去,經曆了這麼多,青絲成白發,在她麵前,他好像還是當初那個少年,那個“小青椒”,而“桃子”這個稱呼,就像是他從回憶中偷來的。
常清靜他當然能看出寧桃的尷尬,可是,他覺得惶惶不安,卻又如此……慶幸,以至於,他有意識地忽略了這個稱呼的交換不過是寧桃出於禮貌才主動開了口。
……
桃桃現在覺得這位李同學有點兒古怪了。說是高冷吧,但交換昵稱這事也進展得太快了。這事畢竟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很快桃桃就把這事兒拋在了腦後。
比起這個,最讓寧桃懵逼的是,李同學非但高冷,還有點兒“呆”,總是心不在焉,魂遊天外的模樣。
其實這也不能怪常清靜。
他一半元神位於白鷺洲書院,另一半元神卻一直在逃避罰罪司的追捕,罰罪司忌憚他,派出的多為絕殺榜上的高手。他元神分出一半,修為上就已經低人一等,必須得凝注心神,全力以赴,才不至於死在這一場又一場的追捕之中。
李寒宵在上著課的同時,“常清靜”卻在經曆著一場又一場的血戰。
拔出了深入腰腹三寸的劍刃,就地一扔,常清靜擦了把臉上的血,掃了一眼這地上的殘屍,臉上看不出什麼死裡逃生的輕鬆與歡喜,淡漠得很。
任何一個人,在經曆過這種不分日夜,不死不休的追捕之後,心情都會變得淡然,殺人仿佛成了一種習慣性的機械性的動作。
常清靜收回了視線,遠在白鷺洲書院的李寒宵也同時收斂了心神,除卻因為過度運動功力,消耗元神,麵色略微蒼白了些,看不出什麼異樣。
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一轉眼對上李寒宵同學的目光,桃桃一愣:“李同學,你沒事吧?”
“……”
回答她的唯有一片沉默,李寒宵就這樣看著她,淺色的雙眸不知道在些什麼,看得桃桃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
半晌,李寒宵這才閉上了眼,嗓音有些沙啞:“我沒事,隻是有點兒累。”
她不會知道,方才他究竟經曆了多麼驚心動魄的一戰。
在寧桃身上有種奇特的令人心靜的力量,溫暖,並不灼人。
常清靜緊繃的神經鬆懈了下來,隻要看著她,便覺得他還是當年的小道士,她還是當年那個跌跌撞撞的異世界的姑娘,他們攜手而行,匆忙之中結成的友誼粗糙而溫暖。
常清靜沉默地細細描摹著寧桃的臉,隻要看著她就夠了,隻要看著寧桃,他便能意識到自己還是活著的,並非一個殺人的機器,自己身上還有著人性。
桃桃的神情有點兒古怪:……呃上個課而已,至於這麼累嗎?!
第二天一大早,寧桃剛到原道堂,李寒宵也跟著走進了屋裡。
少年抱著今日要用的書,依然垂著眼,肌膚如梅瓣般欲透,眉眼更如淩霜的青鬆般端正毓秀。
他這一路鮮少和彆人有接觸,孤冷出塵,卻唯獨在踏入原道堂後,抬眼看向了寧桃。一看到寧桃,常清靜便低聲道:“……早。”
無人知曉,修真界威風凜凜的仙華歸璘真君,每天打招呼的第一句究竟要用儘多少勇氣,開口前又要斟酌幾次。
桃桃:“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