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嗯……”
“一分鐘過去了。”謝觀心滿意足似的宣布道。為表公正,他將手機展示給阮天心看了三秒,又迅速收回。
“……”阮天心忍不住很小地笑了一下,溫柔道,“好吧,那我們就來談談。”
畢竟光思考,不溝通也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
因為需要組織語言,她說得很慢:“嗯……我覺得我有點太貪心了。你也聽到你的粉絲說的了,她……”
謝觀原本正安靜、專注地聽著,突然打斷,“那不是我的粉絲。”他的瞳孔幾乎縮成一線,毫不掩飾嫌惡,“後援會不是垃圾回收站。”
阮天心:“……”
“呃,好吧。”她繼續道,“總之,就是那個人,我覺得她說的有一句話還挺有道理的。”
“我不能把個人的意願,強加到你的身上。我沒有權利支配你的人生。”
她很努力地,想要把自己想說的話傳達給謝觀聽,“所以我說我很貪心,這段時間尤其是。”
謝觀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可是我並不這麼覺得。我喜歡你支配我。”
“……”嗯,這話聽起來怪怪的。怪甜的。
但是溝通還是要繼續。“你沒有感覺到嗎?”阮天心反問,並舉了幾個例子,“比如,你不喜歡去太吵的地方,對嗎?但是上次我還拉你去遊樂場。”
“和你在一起的話,”謝觀低而慢道,好像也在思索,“即使處在很喧鬨的環境,也比我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好。”
“這就是為什麼我同意你邀請你的朋友,來我家做客的原因。”他似乎慢慢找回了鎮靜,“對我來說,和你在一起是第一位,環境不重要。”
“當然,”他又直白道,“如果能和你待在我喜歡的環境裡,那是最好的。然而我鐘意的,未必也是你滿意的,就像我期待陰天勝過太陽,而你則恰好相反。”
所以他學會了妥協。很神奇的,因為妥協對象的特殊性,他竟樂在其中。
“所以,談戀愛是一個相互磨合的過程。”阮天心喃喃地說出一句老土的話。
謝觀頷首同意。
“所以你沒有感覺到不開心嗎?”阮天心又問他。
謝觀把問題拋回去,“你在遷就我的時候,會覺得不開心嗎?”
阮天心:……沒有,還挺樂意。跟男朋友在一起做什麼都行,像個戀愛傻瓜。
她開始發現自己真的有點杞人憂天,但問題並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她捏了捏被角,有點緊張地小聲說:“那你上次說的,‘我不喜歡’是什麼意思?”
謝觀這會兒便沉默了。
借著柔亮的燈光,阮天心能清楚地看見,有一些情緒像無聲海浪一樣,從他深黑的瞳孔裡翻湧出來。
她沒有催促,隻是屏住呼吸,等待。
隔了一會兒,謝觀突然自嘲地笑了一聲:“這個故事還挺長的,襯得我像男頻裡的
主角一樣。”
阮天心把兩隻手都覆蓋到謝觀的手背上。她假裝驚訝:“原來你這麼厲害的嗎?”
“是啊,”謝觀輕柔地附和道,“家財萬貫,童年淒慘。”
……
“家財萬貫”當然是誇大,謝觀的媽媽是位演員,非常糊的那種演員。空有美貌,演技稀爛,經常遊走在各種片裡做龍套角色。
這樣的母親顯然賺不到什麼錢,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但是謝天謝地,她遇上了謝棠語。
與才華平庸的謝母不同,謝棠語創作天賦驚人,在年輕時就獲得了很高的成就。再後來,他成為了謝觀的父親。
“我父親的筆名是棠下聲。”謝觀淡淡地說,“如果你聽說過《留風情史》,也許會對他的筆名略知一二。”
阮天心難掩震驚。
她當然知道!《留風情史》簡直是父母年代最暢銷的紙上情書。連阮秋縈這樣敏感心高的人,也對這本書有極高的評價。“男子以工筆寫柔情,鐵化水的婉約,風致楚楚,彆有妙處。”
“《留風情史》是我父親以主角留風為托,寫給母親的八十頁情書。”謝觀道。
男才女貌,璧人一對。在當時是何等浪漫的結合。
結婚後不久,一家兩口便變成了一家三口。在謝觀六歲之前,父母像全天下所有的優秀父母一樣,一直對他極儘關照,無微不至。
隻不過家教甚嚴,謝觀從小沒有吃過什麼零食,也不準出入任何遊戲場所。他幾乎是在謝棠語的書房裡長大的。
然而謝觀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誕生的意義。謝棠語在婚前就有個沒有成型的想法:他想嘗試一個實驗,如果從小正常撫育一個孩子長至六七歲,他對世界已經有了自己的初步認知。這時候,再把他生活的一部分摧毀,他會長成什麼樣子?
這個想法使謝棠語感到異常興奮,他迫不及待想要付諸實踐,並將這個孩子的一切記錄下來,變成自己下一本書的素材。
他認為,絕對真實的環境下孕育而出的故事主角,他的言語、動作一定能打動人心。他將創作一本曠世奇著。
抱著這樣的野心,他和謝觀的母親結合了。他對這個腦袋空空的小女演員並不怎麼真心,但他天生是個情場高手。所謂的《留風情史》,簡直是本世紀最可笑的騙局!
然而謝母被他哄得團團轉,甚至對謝棠語抱有一種極致的狂熱,將其奉作自己的神明,自己的天。
當謝棠語認為時機成熟,將
自己的實驗設想告訴謝母時,她也隻是微笑著表示:太好了親愛的,我們兒子會是主角,真令人感到高興。
她愚蠢的頭腦裡也曾誕生過野望,妄想有一天成為最閃耀的女明星,舞台上的絕對主角。
她從來沒有演過主角,她的兒子又何其有幸!
她不僅沒有阻止謝棠語,甚至成為了他的幫凶。他們共同完善了這個實驗設想:在白天,他們仍然扮演一對完美父母。在夜晚,他們將由親人化身惡魔。當生活
被撕裂成兩片,連自己的至親也有兩張臉孔,孩子會作何表現?
令人興奮的實驗開始了,普通的家,在普通的一天變成了屠宰場;謝觀是唯一被困其中的牲畜。
在夜晚,謝父和謝母會嘗試製造一切令謝觀恐懼的東西。但後來發現:黑暗,多麼簡單而極致!
早早地吃完晚飯,他們會把謝觀鎖在房間裡,鎖到第二天早晨。任憑他怎麼掙紮哭叫也不理。倘若你長時間漠視一個人,即使他年紀再小也能明白:沒有人會來救你,喊叫是無用的。
然而等到早上,把門打開,他們就又是光鮮亮麗、甜言蜜語的父母了!就好像一個魔法,時效一過,一切都變成嶄新的了。
謝觀怔怔地看向他的父母,他們正揚著笑臉邀請他過去吃早餐呢;然而再一轉頭,他看見了房間門上的撓痕。那是自己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跡。
爸爸媽媽隻有在白天才是好的,晚上是壞的。燈也是壞的。
自然而然地,他開始恐懼黑暗。
不是沒有嘗試過求救,然而謝家鮮少有人來往,就像離群索居。
他也嘗試過逃跑,有一個早晨他真的成功了,太陽太好了!讓他的眼淚直流,他真喜歡太陽。
他已經決定拋棄自己的父母。他模模糊糊地發現:白天的父母也隻是一個假象,他們從始至終都是披著人皮的怪物。他要遠離怪物,去新的地方生活。
但是失敗了。他沒有逃很遠,還是被抓了回去。這對父母好像發現了什麼嶄新的趣味似的,開始變換方式:他們讓他站在陽台上暴曬。
天太熱了,他喜歡的太陽源源不斷地往地表輸送熱量,他覺得自己的皮膚馬上要被烤焦,甚至能聽到滋滋的聲音。
謝觀恐懼地尖叫起來,遠處傳來謝母的笑聲,謝棠語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記錄著什麼。--
然後他悄無聲息地軟倒在地上,像一個被融化掉的冰淇淋。
……
謝棠語的實驗進行了一個月之後,他就發現事態變得有趣起來,甚至超乎他的想象。
他的兒子謝觀,變得不再恐懼黑暗。
這孩子曾經非常機靈,會纏著謝棠語問各種難以招架的問題。謝棠語早有察覺:他的確是聰明的,隻不過現在這種聰慧在逐漸內化,他變得冷靜、少語。
他甚至喜歡上黑暗,並嘗試征服黑暗。既然無法出去,為什麼不自如地坐著,利用這長夜進行一點思考。人一旦說得少了,想
得便多了。
他還學會了配合。對父母的態度在慢慢恢複,從抗拒、極度抗拒到半信半疑、再到和平共處。謝棠語有時候看著他,會想:這小子可比他媽媽有能耐多了。演技這東西需要一點天賦,謝觀明顯是當主角的材料。
就衝他對自己親爹微笑的樣子,這演技也是謝母三輩子拍馬也趕不上的。明明都恨不得茹毛飲血了,還能忍呢。
謝棠語覺得自己正在養大一頭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