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下了朝的孫子過來請安:“見過皇祖父。”
十多年前,他在夜裡夢見了她,她問他,你這麼老了,怎麼還不享清福?醒過來的時候,夢裡的內容記得清清楚楚,他便想,好罷,許是你特地托夢來囑,我聽從便是了。
過了三個月,他下詔退位,讓位於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
可惜他這個兒子年紀也大了,政務辛勞,不過五年便去世了,他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直至今日,他膝下尚且活著的孩子便隻剩下兩三個。
好在老天尚有憐憫,他終於到了離開的這一天。
“起來吧。”他認認真真地看著自己最優秀的孫輩,這個小時候調皮搗蛋的小家夥,現在已經長成了穩重的帝王,遂欣慰道,“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年輕的皇帝很孝順:“朕還想皇祖父多教幾年,皇祖父可不要嫌棄孫兒。”
他搖了搖頭,臉上帶笑:“連你的孩子都已經滿地跑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世間的人,又有誰比我更有福氣?”
皇帝似有所感,麵色微變:“皇祖父。”
“我要死了。”他說,“把大家都叫過來,我想再見他們一麵。”
“……是。”皇帝低下頭,聲音已有哽咽。
不久,在京城裡的所有子孫都到了,烏壓壓地跪了一地。
他這一生,長大成人的兒女共有三十多個,十九個兒子,十五個公主,他們又替他生了許許多多的孫輩,年長的已成家立業,第四代已在繈褓,年幼的才牙牙學語,天真可愛。
“都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們。”
“父皇!”
“皇祖父!”
他們抬起麵孔,無論真情假意,皆是眼眶微紅,涕淚難忍。
他坐在椅子上,一個個慢慢看過去,想要記住他們的臉:“很好、很好,都是好孩子。”
兒孫繞膝,盛世太平,他這一生,總算對天下、對自己有了個交代。
“皇祖父。”皇帝勉強叫了聲,“禦醫來了……”
他擺了擺手:“是時候了,不必如此,人皆有一死,我畢竟……”頓了頓,苦笑道,“我畢竟隻是個凡人。”
能活過百歲,已是她昔年的饋贈。
“我如她所言,無病無痛,活到壽終。”隨著死亡將近,那些轟轟烈烈的事反而記不大清了,唯有昔年和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逐一浮上心頭。
原來,幾十年來,念念不忘到而今。
“當年,她說盛世,我說未至,到了今天,方才不負所托。”他突然開口說起往事,不知道是說給他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我無愧於心,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修道有成,過得好不好。”
皇帝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卓煜低下頭,撫摸著懷中的木匣,淡淡道:“我死以後,將此物與我同葬棺中。”
“是。”皇帝應下。
卓煜又道:“其餘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紫宸宮留給你,白露宮我帶走了,今後與我同埋地下,也免得她回來時,不認得住的地方。”
她走以後,白露宮就此封存,再也沒有住過彆人。可是,他總是會死的,後來的子孫不會再惦記著她,許是會再住人,許是就此拆了。
所以,他要把白露宮帶走。
“我死以後,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親的意願,替貴妃追封的。”他彎了彎唇,笑意涼薄,他的兒子顧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貴妃為皇後,可是他死了,一個尊位總是少不了的。
皇帝鬢邊有了汗:“孫兒萬萬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我死都死了,還能攔著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後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隻是貴妃……嗬,也罷,你要封就封吧,埋得遠遠的,彆叫我瞧見,活著的時候是給你父親臉麵,死了就彆來煩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應下了:“是。”
沉默了會兒,卓煜又道:“我死以後,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廢了。”
當年,有個後妃被歸塵子玷汙,不得已,隻好一死。她問為何錯在歸塵子,卻要那個女人自儘?他回答說,世道如此。
她就沒有再說。
他不知錯在何處,後來時時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許她的心意。
於是,二十年後,他以皇後修道有成為名,為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裡收下了許多被拋棄的女嬰、失貞不潔的未婚女、為夫休棄的下堂婦,他勒令她們侍奉神女“贖罪”,從內庫撥了錢財,供養她們直到終老。
即便身為帝王,也有改變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給那些女人一條活路。
如此,她會滿意嗎?會不會高興呢?
隻可惜人力有窮時,他是會死的,不能永永遠遠地替她留下這一方淨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後的日子裡……再也不能了。
卓煜輕輕地歎息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有些累了。
耳畔響起被壓抑的哭聲。
真奇怪,平時他們喊得再響也聽不見,現在卻耳聰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聽見了,不過這個聲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闊彆許久的故人。霎時間,無數往事爭先恐後地湧上了心頭,曆曆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發生的事。
記得月下初見,你娉娉嫋嫋,宛若山中精魅;記得一路相送,你處處照料,我謔樊姬之德;記得白露宮裡,恩愛又纏綿,恍若溫柔夢鄉;記得花朝月夜,共聽尋仙記,歎過仙路難走……
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陛下!”
聲音越來越近了,他彎起了唇角:原來真的是你,你來接我了嗎?
“卓煜。”她哽咽著,輕輕說,“永彆了。”
永彆了,渺渺。
他想著,永遠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夢已覺。
山陵自此崩,塵緣永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