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霖拉住他,固執地不肯放手:“再說一句,最後一句。”
稱心被他逗笑了,覺得他幼稚,可這份幼稚又能被稱為真誠,叫人心裡暖洋洋的。是以他思量片刻,縱容地多說了句:“日後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多思多想,多聽多看。”停了一停,拍拍他的肩膀,“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後會無期。”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背後傳來低低的抽泣。
不遠處,殷渺渺站在桃花樹下,靜靜地望著他們。稱心走過去,展顏一笑:“主人久候,稱心來了。”
殷渺渺的語氣極儘溫柔:“嗯,我知道。”
“我和鳳霖看過了桃花。”他溫和地笑著,“能不能和主人一起,看看雲海?”
殷渺渺展開手心,紅葉落地。她拉著他上了法器,飛向白茫茫的雲海。
“紅葉寄情,主人的法器,倒是彆有特色。”稱心第二次坐她的飛行法器,忍不住說出了幾十年前的第一印象。
殷渺渺帶他飛往人跡罕至處,放眼望去,雲浪滾滾,蔚為壯觀。她看著稱心:“都這個時候了,不必再稱我為主人,叫我的名字吧。”
“不。隻要我活著,就是主人的人。”他停頓了下,玩笑道,“效忠本該至死方休。”
殷渺渺便不再勸了。
兩人並肩眺望了會兒風景。稱心開口,呼出的熱氣輕如羽毛:“其實,我想對主人說的話,之前都說完了。”
“嗯,隻差一句。”她說。
稱心側了側頭,似乎有點不解:“我相信我隱藏得很好,主人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說,鳳霖是你的寄托。”殷渺渺歎笑道,“我這才猜到,你瞞得很好,這麼多年,我一點端倪都沒發現。”
稱心忍不住笑起來,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像我這樣的人,也能練出幾分能耐的,是不是?”
“何止幾分。”殷渺渺心裡又升起了明珠蒙塵的悲痛,“你若是……”
若是個修士,必然成就一番事業。
稱心笑了:“這樣的‘若是’沒有意義,各人有各人的命,唔,是了,這是你們修士說的‘氣運’。”
殷渺渺憐惜地看著他。
“主人不必傷懷。”稱心平靜道,“時乖命蹇的,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殷渺渺輕輕歎息,轉移了話題:“你喜歡雲海嗎?”
“喜歡。”稱心回答,氣息明顯衰弱許多。
很久以前,他便喜歡看雲,在逼仄華美的樓子裡,支開一扇窗,屋簷下飄過的白雲就是全部的寄托。他身處泥濘,不得超脫,故而最大的心願,便是有朝一日能像雲一樣,遠離塵世的肮臟。
後來到了衝霄宗,依舊喜歡。閒來無事的時候,他總是會找個安靜的地方眺望雲海,想象著下麵仙城的浮華,然後由衷鬆了口氣——真好,如今的他終於擺脫了舊日的噩夢,曾經的一切都被雲海隔絕在下,傷害不了他了。
“聽說,真正的雲海比這還要遼闊。”現在,他每說一個字都要費極大的力氣,可他感覺不到痛苦,慢慢說,“一望無際,也沒有陸地。”
殷渺渺的聲音也變得很輕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是的。”
她以為稱心會說可惜沒有機會親眼看看,但他卻道:“離主人有點遠。”
“嗯?”
稱心覺得累了,側過身靠在她肩頭,微微笑說:“我說,那邊的雲海離主人太遠了,我有點害怕,這裡對我來說,足夠了。”
殷渺渺柔聲問:“那我把你葬在白露峰上,以後天天能看到,好不好?”
稱心笑著搖頭:“我出生在這裡,活在這裡,死在這裡。雖然有所眷戀,但更希望來世……如果有來世的話,能夠走遠一點,看看遠方的景色。十四洲,聽名字就覺得是個很大的地方。”
“會的。”她說。
“所以,不要把我埋在一個地方,把我的骨灰撒到雲海上吧。”他握住她的手,“我喜歡主人的藍火,乾淨,澄澈,像天空和海洋。”
殷渺渺喉頭微澀,卻勾起唇角:“好。”
“我就知道主人會答應。”稱心輕聲笑了,“你待我很好,我……有些遺憾,主人是明白的——您的心裡和我有同樣的遺憾。但我不後悔當初的選擇,我不想活得和以前一樣,沒意思,這樣反而更好,至少你願意和我說心裡話。”
她道:“我明白。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我很高興,也很滿足。”稱心微微收攏手指,“能這樣死去,我真的……真的非常知足了。”
他這一生,委實算不上幸運,好在無論命好還是壞,都要結束了。
能擁有這樣一個結局,已經很好很好了。
殷渺渺垂下眼瞼,不作聲,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稱心感受到她手心裡的溫暖,滿足地歎息:“我本來想問,主人以後會不會記得我,現在我覺得不必再問了。”
“我當然會記得你。”殷渺渺說,“稱心,一直都很稱心。”
他點了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想說的話都說儘了,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卸下了所有的心事,感到無比的安寧,胸膛裡湧動著的,是溫柔而愉悅的情意。
他呼出了最後一口氣,在無儘的幸福中,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殷渺渺闔了闔眼,抬手扶著他的麵頰,在他的唇角落下個淺淺的吻。接著,幽藍的焚靈火像是棲息的螢火蟲,落在了他身上。
柔風吹拂。
他化作細碎的粉末,如青煙飄遠。
*
夏捧涼茶冬點香,可憐靈巧出市娼。
忍得百年侍君側,謀得一曲鳳求凰。
——《風月錄·最難如意為情多·解語花·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