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顏目色朝對麵那棟高一些的樓閣看過去。
恰巧對麵高一些的樓閣二樓也開了大門。
出來了兩人。
打前頭的是一個書童模樣的人, 恭恭敬敬地扶著身後那人出來。
而身後那人一出, 在場所有監生皆是起身朝那人行了莊重的一禮。
彼時, 泱泱人海,一片蒼色, 像是被雨水掃過的山巒。
含著薄霧的精神勁兒, 透亮得宛如未乾墨的水墨國畫。
看得煙雨先生略微舒展了眉頭。
就喜歡年輕人這有朝氣的模樣。
不像他們,老了老了。
不過這些年輕人也朝氣過勁兒, 其實煙雨先生今日算是來遲了。
他雖是當世大儒, 卻從不擺架子,不是那愛故意拖延之輩, 今日來晚,則是因為被綁在國子監門口那兩位有傷風化的監生。
不, 現在已經稱不得是監生了,早在兩人出現在赤身裸.體出現在國子監時,便已注定廢除監生的身份資格。
即使,範明成和喬華紛紛表示是受人陷害也無用, 而且之後還有匿名罪證,證明範明成曾勾結博士提前得題,還有範明成和喬華想陷害黎青顏和靳離,搶奪第三場名額的陰謀證據全然敗露, 連帶著收了範明成賄賂的博士也一並被罷免。
這利落乾脆又決絕狠厲的懲治手段, 再搭上黎青顏這個名字, 煙雨先生自然想到背後出手的人是誰。
他眼神微微落在了底下麵色平靜的夏謙身上。
隻是沒想到, 黎青言竟對他如此重要。
此後, 範家和喬家,在盛京再無姓名,連同宮裡那位同範家有親戚關係的大太監也消失匿跡,仿佛從未就這人出現過。
當然,這是後話了。
此時的煙雨先生又回道感歎自己老了的想法上,雖然心裡念著老,其實煙雨先生看著一點都不老,雖然留了一搓兒長長的美須,但卻是添了不少儒雅風姿,未有年歲之感。
也不知是保養有術,還是心態使然。
說來,煙雨先生也是一奇人。
即使出仕當官,還是頂著亂糟糟的蓬鬆頭發,壓在烏紗帽下也能看出來,與之鮮明對比的就是它修剪得齊整的美須。
好似不羈浪蕩愛自由的江湖閒人,卻偏生在紛亂朝局得見其身姿。
穿過來的黎青顏曾大膽猜測過。
與其說烏紗帽壓住了煙雨先生亂糟糟的頭發,倒不是說那美須才是煙雨先生自己給自己上的枷鎖束縛。
煙雨先生的目光清亮悠遠且具有古意,底下的監生無一敢同他對視,夏謙雖敢,但眼下泯於眾人,才是正確之法。
很快,煙雨先生便把眼神從底下那堆蒼色移動到對麵那一行蒼色,雖好似看誰都一視同仁。
但底下的夏謙卻知道煙雨先生在黎青顏身上停留了一會。
然後,煙雨先生嘴邊浮現出一絲笑意。
天驕中天驕嗎?
而過了一會,煙雨先生才是動了動唇,朗聲道。
“最後一場,隻考一題,你等十五人,分彆回答便可。”
“不過,切忌真心。”
煙雨先生的在“真心”二字上,微微重了重音,神色倒是沒多變,可煙雨先生一絲一毫的變化,皆在十五位參與最後一場考核的監生的觀察之中。
所以,這“真心”二字,是煙雨先生的提醒,十五人亦是發現。
十五位參與考核的監生,皆是從前兩場脫穎而出的人中龍鳳。
聰慧自然不在話下,此時,見煙雨先生有意提醒,紛紛陷入思索中,思考著這話背後的深意,也好奇靜等著煙雨先生出題。
煙雨先生說完前兩句話後,略有些微頓,然後才是凝聲道。
“汝欲為何人?”
話音一落,在場所有人皆是陷入思考之色,但其中又不乏有些許訝異之人。
這其中,便有黎青顏。
且煙雨先生將黎青顏眼底的詫異收入眼裡,還衝她微微一笑。
黎青顏一愣,轉瞬臉色微沉。
煙雨先生是故意的。
故意選擇了一道同當年一樣的考題。
“汝欲為何人?”
翻譯成現代的話,就是——
【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這也是造成兩人誤會的由來。
黎青顏當時說的是實話,也不是實話,她說的是她認為的黎青言應該成為的人。
一個能夠頂天立地扛起侯府興衰榮辱的好男兒。
隻煙雨先生眼神太過毒辣,看出了這不是黎青顏自己的真心所想,而是趨於一種不得已的緣由。
這看在煙雨先生眼裡,則會覺得黎青顏受製於身後世家,宛如籠中金絲雀,沒有自己的思想。
或者有,但是黎青顏不對煙雨先生坦誠。
所以,煙雨先生當時沒收黎青顏,因為答案不是她的真心,聽來也無用。
所謂關門弟子,師與徒之間,講究一脈傳承,真心與坦誠尤為重要。
再者就是投契。
雖煙雨先生是世間大儒,啟發帶領天下門生,但收關門弟子,卻也講究他自己的個人喜好。
找個傳承他思想的人,可不得找個喜歡的嘛。
而當年黎青顏不算真心的回答,並沒有打動煙雨先生的心。
中間,煙雨先生的故交,山水書院的王掌院曾來找過他,希望他再給黎青顏一次機會,煙雨先生亦有耳聞,知道王掌院在黎府有短暫的供職,而那是在朝考之前的事,當時煙雨先生隻笑笑拒絕。
可在朝考之後,他的回答卻變成了考慮。
倒不是因為自打了嘴巴子,而是他發現這個黎青顏同先前所見的黎青顏有些不一樣。
至於之後,再起了收弟子的心思,卻是因為煙雨先生在朝考和選拔新生代表時,發現了黎青顏的真心。
那真心隻微微展露了一角,卻讓窺見的煙雨先生心裡滌蕩起波浪。
他覺得黎青顏身上似乎有值得讓他去探尋的東西。
因為這份心思,他本是壓回心底的收徒之心,再次死灰複燃。
而這回,出同樣的考題,亦是為了再次驗證黎青顏的真心。
這一回,黎青言是否可願同他真心交付?
煙雨先生所思所想,亦是黎青顏的所思所想。
她亦知道上回考核的問題是出在哪裡,可不是每一種身不由己都能對人言。
她的真心,不是一個黎府世子該有的真心。
而且,她這一生注定為她的哥哥而活,她哪有什麼資格談論自己的真心。
為了成為一個合格且真正的世家子弟,即使錯失了煙雨先生的機會,當時的黎青顏還是選擇了緘口不言。
背負著振興長平侯府壓力的黎青顏,太想為“黎青言”正名,太想為“長平侯府”正名。
長平侯府現在需要的是一位滿腹經綸,胸有山河,憂思時政,願在風雨中沉浮飄搖之人。
而不是像她的真正心思那樣……
而且,黎青顏沒把握自己真正的心思就能打動煙雨先生的心。
“投契”二字,玄而又玄。
若是言出,卻不能打動煙雨先生的心思,那她不僅損了名聲,連長平侯府的臉麵都損了。
黎青顏沒把握,也不敢做沒把握的事。
可以說,當時的黎青顏雖然表麵支起了立於冬日的寒梅般的傲骨,但內裡真實的原因,是因為她害怕了。
身為長平侯世子,身為“哥哥”的替代者,黎青顏不想自己行差踏錯一步,讓旁人去笑話他們長平侯府,笑話他哥哥。
黎青言。
兩者相較,擇其輕。
基於這層考慮,黎青顏做了當時的選擇。
隻是之後,她陷入靈.異之事,另一個人操控了她的身體。
另一個人她不知她是如何行事,但她好些行為,是黎青顏從不會做的。
可結果…好像並不算太差。
剛剛她一路走來,也有打聽,眼下的“黎青顏”經過君子六藝之後,已然在國子監有了一席之地,說是初級班的領軍人物,比肩白景書或者興許能超過白景書也不為過。
黎青顏初初聽完,自己才是最震驚的那個人。
初級班的領軍人物,以她本身的實力,應該也能拿到,但比肩白景書甚至超過白景書,黎青顏從未有過如此大膽的想法。
她本身的實力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因為好些東西,是白景書教與她的,曾經的白景書於她而言,亦師亦友。
可,到底是曾經。
想到白景書,黎青顏下意識側了側身,離身邊的白景書遠了些,睫毛微顫。
所以,黎青顏沒想到那個人在不按常理出牌,打破她以往給自己的枷鎖限製的情況下,竟然能爬到自己從未想過的高度。
第一回,黎青顏見識到了另一種可能。
同時,也給予了來時路上還有些猶豫的黎青顏勇氣。
她被這些枷鎖束縛太久了,真的也想嘗上一回自由的滋味。
這一回,黎青顏同樣做了選擇,真心的選擇。
***
正常來說,應該由初級班先說,依次輪序到高級班。
但煙雨先生從來不喜歡走正常流。
他直接從高級班開始,按照煙雨先生那話的意思,高級班好生給後輩們做個榜樣。
看著煙雨先生笑得越發親和的臉龐,高級班的五人,無疑壓力倍增。
幸而還是按名次排的。
第一個上場的高級班的第五名。
黎青顏這會是剛醒的,參與考核的人,除了白景書和季斐,其他,她一概不認識,也不怎麼關心就是。
不過,按照煙雨先生這麼輪,她成了最後一個壓軸的。
黎青顏斂了斂眸子,不知煙雨先生是故意還是偶然。
但很快黎青顏便被底下齊齊的掌聲吸引而去。
此時,高台上正昂首挺胸站著一位從容而笑的監生。
聽旁人耳語,黎青顏得知,此人是高級班的頭名,傅寒。
雖名字冷冷的,人看著倒是春風和煦,親和的緊。
黎青顏沒想到自己一尋思,高級班都已經輪到頭名了。
頭名,還是有值得聽聽的價值,隻黎青顏方才太過陷入自己的思緒,沒注意聽,眼下隻能聽身旁人複述。
傅寒此人,倒真是同名字有很大差彆,因為他說的是想成為一個能幫助彆人的人。
古道熱腸,是其表達的核心思想。
而且,難得他的回答,是高級班五位中,唯一一位被煙雨先生點名詢問的。
煙雨先生摸了摸胡須,臉上正經了幾分問他——
“若論幫助,最小為何,最大又為何?”
傅寒笑得坦然,雖是第一個被煙雨先生特殊對待的人,卻沒露出半分慌張激動,回道。
“小到販夫走卒,大到當今聖上。”
“不過若是當今聖上,學生倒也稱不得幫助,不過是為聖上分憂而已。”
傅寒說到聖上時,手還下意識恭敬地行了個禮。
而且傅寒此人極為圓滑,雖拿聖上出來頂項,但也給自己補好退路,不至於落人話柄,說他妄自尊大,竟有膽子敢說幫助聖上。
煙雨先生聽完,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然的笑容,便讓傅寒先退下,讓中級班的第五名上來。
這落在圍觀的眾人眼裡,隻覺煙雨先生是對傅寒另眼相看,就連傅寒自己都這麼覺得。
但這也不算出乎大家的意料,畢竟傅寒是高級班的頭名,按照班級的等級來說,應該是這十五人中最厲害的人。
可唯有底下熟悉煙雨先生的夏謙和煙雨先生的書童淩夷知道。
煙雨先生,沒看上傅寒。
原因,夏謙約莫猜到了幾分,確實出在傅寒的回答上。
眼界太窄。
所為幫助,助應該助萬物眾生,僅僅局限於人,實乃是窄。
當然,傅寒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卻不是煙雨先生想找的人。
***
考核繼續。
中級班也陸陸續續走過幾人,卻並無出彩之輩,轉而又輪到中級班的頭名。
對於頭名,大家似乎抱著一點與眾不同的期待。
畢竟高級班的頭名傅寒,可是被煙雨先生“特殊對待”過。
隻是,當眾人一瞧著中級班的頭名,眼裡的期待淡了幾分。
雖然古有“人不可貌相”這句話,但不可否認,“外貌”決定了對人的第一印象。
眼下這個中級班的頭名,長得就是一副我一點都不厲害的樣子。
黑黑胖胖的身形,擠在監生服裡,怎麼看怎麼彆扭。
不像是個監生,倒有點像莊稼漢。
初級班和高級班不了解中級班的情況,雖是中級班的頭名,但見中級班前麵幾人也不怎麼樣,指不定是整個學堂的水平不行,才從矮個子裡拔高個兒。
隻不過,這個高個兒,長得也太有礙觀瞻了。
初級班和高級班神色或鄙夷或不解,但中級班卻齊刷刷地尊敬中帶有一絲佩服。
這一點,在場也不乏有聰明人留意。
像黎青顏,夏謙,白景書之流,自然早有注意,更彆說煙雨先生了。
這倒讓他們對這個中級班的頭名起了幾分好奇。
中級班的頭名,叫劉富貴。
連名字都跟文雅沾不上一點邊兒,不像是出自書香門第。
果然,劉富貴一張口,便是道。
“學生名為劉富貴,家住豫章郡新慶縣杏花村,祖上世代務農。”
身份確實如同大家所想,是務農的寒門子弟。
雖說“士農工商”,這麼順階排下,但農可不是指那些沒有土地,給地主打長工做農活的人。
顯然,劉富貴家就是這樣的背景。
一時,國子監內,不少世家子弟,眼裡流量出些微鄙夷,稍稍挪了挪位置,似乎同劉富貴這樣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氣,都是於他們身份有損。
不過,眾人也不知道他忽然介紹自家背景又是為何,這同這場考核並無關係。
難道是為了博取同情?
可…似乎也沒什麼好博取同情的吧。
煙雨先生又不是尋常膚淺之輩。
煙雨先生聽完倒是沒什麼太多表情變化,依舊笑眯眯地靜等劉富貴的下文。
劉富貴也不論旁邊眼神如何,還是那副黒黑胖胖,目光澄澈的模樣道。
“家父為學生取名富貴,意在希望學生有一日能成為大富大貴之人。”
“殊不知,學生最想成為能在家父身邊儘孝之人。”
“這亦是,學生今日所欲言,祭酒大人問,我等欲為何人,學生答,學生最想成為能在家父身邊儘孝之人。”
說完這句,劉富貴並無其他多餘贅言,直接躬身,準備下台。
圍觀眾人一愣。
咦?這就完了?!
沒了?!
相較於前麵幾位,包括高級班在內的幾位的長篇大論,劉富貴是否也說得太簡潔了?
難道是自知實力不敵,想要放棄?
好些人眼裡劃過一絲疑惑。
可有那麼一小撮兒聰明人,已然反應了過來,有些訝異地落在場上那個黒黑胖胖的身影身上。
而劉富貴到底沒真正退下去。
“慢!”是煙雨先生出聲留住了他。
眾人驚疑,但也沒驚疑太久,煙雨先生很快又是追問。
“若是這般,何故又會出現在這裡?”
明明說要在父親身邊儘孝,怎麼又會出現在國子監呢。
國子監之於劉富貴,就像穿在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同他格格不入。
劉富貴腳步微頓,身形有略微發顫,但稍後轉身之時,整個人依舊十分平靜,同煙雨先生恭敬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