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口述。
眾人隻當黎青顏說的是“黎青言”, 並沒有作其他懷疑。
而夏謙因為先前發現了黎青顏的秘密, 倒成了在場唯一能懂黎青顏真正意思的人。
一時之間,方才還閃過幾分確定的神色, 又有了幾分不確定。
但下一刻,夏謙的眼神徹底定了下來。
因為黎青顏道。
“煙花三月下揚州,觀姹紫嫣紅鬥芳菲。
炎火六月上遼東,享一方納涼避暑地。
金秋九月留盛京, 為香山紅葉駐足停。
寒冬臘月入西域, 登天山望峰崖落白。
歲月綿長,吾隻期願:
策馬奔騰迎日出日落,背手慢行遊大江南北。
坐看庭前花開花落,笑望天邊雲卷雲舒。
熱時臥冰,涼時煮茶, 風花雪月, 好不快哉!
學生不過是欲為閒雲野鶴,自由自在之人。”
這便是黎青顏的真心, 做一個遠離朝局, 遊走天下, 無拘無束, 得享自由之人。
話音一落, 全場略有些靜默。
眾人彼此交錯著目光, 然後又投入到高台之上那道立如芝蘭玉樹的身影, 眼神劃過錯愕。
誰都沒想到“盛京第一才子”長平侯世子黎青言的真心是這樣的。
閒雲野鶴, 悠閒度日。
這並不是一個多麼出格的願望, 但放在黎青顏身上,卻極其不合適。
這就仿佛一個前途無量,奮發向上,是年輕一輩的榜樣之人。
忽然告訴你,她一點都不想這麼努力用功求上進,她隻想當個安逸閒人,舒心度日。
尤其黎青顏還是長平侯府世子。
長平侯府現在成什麼樣子,盛京上流的世家子弟,也是知道的分明。
若是黎府本是富貴閒散人家也就罷了,可黎府不是,黎府如果隻是安於現狀倒也罷了,可觀黎青顏先前的表現,黎府有心振作。
所以,黎府需要一個能挑起擔子的人。
黎青顏身處時局之中,她明明知道她此番發言,會讓人覺得她沒出息,會認為她虛度光陰,從而重新審視她先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令人仰望的高大形象,可她還是選擇說出於口,公之於眾。
因為,這是她的真心啊。
隻這一次,她想做黎青顏,想做她自己,想做回那個五歲時,肆意依偎在母親懷裡,指著父親書房裡的大燕朝的山河圖道。
“娘親,阿顏有一日一定要讓大燕朝的山河都留下阿顏的足跡。”
那個笑魘如花的姑娘。
而不明緣由的其他監生們,大多輕輕搖了搖頭,隻覺黎青言這回要翻車。
如此沒出息且不思進取的言論,聽在競相追逐,想出人頭地的國子監監生耳裡,確實有些不太能入耳。
隻覺不是一路人,對黎青顏的仰望之情也有所頓止。
約莫覺得黎青顏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不是那個讓他們為之奮鬥的目標。
事實說穿,這些人也並不是仰望真正的黎青顏,隻是仰望了他們想象中的黎青顏。
當發現想象中的黎青顏,同現實中的她不一樣時,就會產生現代娛樂圈經常說的一句話。
【人設崩塌】。
但這些利害關係,黎青顏在說出口時,已然心中有所計較。
可相對於失去的,能讓忠於自己,為自己發聲一回,黎青顏覺得是值得的。
然而,這一回,她的真心,能得到煙雨先生的認可嗎?
黎青顏眸子一動不動,隻盯著樓閣之上那位美須中年男子。
其實,不論能否得到,在黎青顏說出那句話開始,她已然覺得今日圓滿。
因為,她跨越了心裡的迷瘴。
活到煙雨先生這般年紀,自然不會輕易被人猜測了思緒而去,但眼下他眉頭卻是有輕微的蹙緊。
也是因為這絲蹙緊,讓圍觀的監生們,越發覺得黎青顏要完。
但過了一會,煙雨先生卻突然向黎青顏問道。
“那如今,你可有後悔?”
這個類似的問題,並不是煙雨先生今日第一回問,而另一個被問的人是正是靳相君。
隻同一個問句,問出之人,想要了解的東西卻不一樣。
問靳相君,煙雨先生隻是根據她的答案,問個表麵文章,看靳相君能否將其答案,答得滴水不露。
可問黎青顏,煙雨先生卻更具深意,這深意同煙雨先生本身有關。
他看了底下的黎青顏一眼。
清雋如竹,乾淨如雪,少年兒郎正值耀陽之時。
可肩上卻仿佛被壓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將少年兒郎的健氣模樣,緩緩遮蔽了起來,埋在不見日光的雪地裡。
獨自受著那一份孤冷。
就像他自己一樣。
煙雨先生眉心微擰,心裡幽幽歎了口氣。
這樣的黎青顏,像他。
“策馬奔騰迎日出日落,背手慢行遊大江南北。
坐看庭前花開花落,笑望天邊雲卷雲舒。
熱時臥冰,涼時煮茶,風花雪月,好不快哉!”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閒雲野鶴,這又何嘗不是煙雨先生的心願。
雖黎青顏的想成為的人,出乎了煙雨先生的意料,或者說同煙雨先生一開始關注的黎青顏,在感覺上略有些偏差。
但難得,煙雨先生竟在這裡找到一真正誌同道合之人。
可……
煙雨先生眼神中略有頓停,斂去眸中複雜,直視下方的黎青顏。
黎青顏如何回答。
將會決定煙雨先生的答案。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略微交錯了下,不同於周圍人的不看好,黎青顏有所感。
這一回,煙雨先生看她的目光,跟上回確有些不一樣。
不是失望,反而像是多了一些的深思。
因著這份深思,讓黎青顏眸子微定。
抬了抬眼皮,正視煙雨先生道。
“雖身不由己,但未曾後悔。”
煙雨先生雖未說具體什麼事,眾人皆是知道煙雨先生問的是什麼意思。
如今,沒想成為想要成為的人,可曾後悔?
黎青顏亦知道,所以她答:
“雖身不由己,但未曾後悔。”
所有的背負和選擇,皆是她心甘情願,即使舍去她想要的自由。
初心雖不改,但世事無常,有時候責任重於真心。
黎青顏這話一出,場上好些人倒是略有其變色,因為這一句話,若是承接上文,倒是另有幾分凸顯。
如果沒有這句話,大多人更多會注意黎青顏的本心是不思進取。
但有了這句話,形勢倒是有了好轉。
隻覺黎青顏雖本心安於閒適,但到底是個識大體的,有著家族榮譽感和責任感。
論語言的魅力。
而且,還是黎青顏真心所想,這是最難能可貴的。
不過,這一回,煙雨先生卻是微微垂了垂眸,臉上帶了幾分正經道。
“如若終其一生,你都無法達成所願,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你又如何想?”
不怪煙雨先生多問了幾句,其實這些問題,問黎青顏,也是在問自己。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了摸自己修剪地齊整的美須,眸子逐漸幽深。
他被束於這朝局之中,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底下的黎青顏略微沉思了下,然後才是抬頭,嘴唇輕微動了動。
很多年後,煙雨先生都記得此時此刻的黎青顏。
彼時的她,眼神透著仿若熹微的光亮。
雖然淺淡細微,卻執著不滅。
她說。
“如若身體無法依我們所想,但至少有那麼一瞬間,希望我們的內心是自由的。”
“此時此刻,學生忠於了自己,這於學生而言,稱之為自由。”
黎青顏的聲音並不算特彆大,但卻清晰印入了在場每一個人耳朵裡。
她說這話不難理解,不是直接回答煙雨先生的話,而是從另外一個理念,卻回答了煙雨先生。
首先便是否定了這個如果。
黎青顏從根本上否認了煙雨先生的問題,在她看來,有那麼一瞬間的自由,也是成為了她想成為的人。
換言之,此時此刻,黎青顏成為她想成為的人。
自由的靈魂,在她體內,綻放著光彩。
這一點,在場監生們聽明白了,靳相君聽明白了,白景書也聽明白了,夏謙更是聽明白了。
可三人又各有自己的想法。
靳相君內心莫名有些恐慌,想得卻是如若真有一天,她稱帝的話,恐怕也留不住黎青顏。
她愛的人,向往自由,如何願意被她束於朱牆之內。
靳相君微微緊了緊手,眉頭微蹙,眸子裡閃過一絲瘋狂的執念。
如若無法以愛的名義留下黎青顏,那即使折斷翅膀,也不能讓黎青顏離去。
白景書卻陷入了更深層的思考,麵色有幾分凝重。
他同阿言之間,注定得不到大眾的祝福。
如果解開誤會後,阿言亦對他有意,他是否能做到給阿言一方自由天地,任其飛翔?甚至於同他一起高飛?
可…白景書腦海裡忽然有一幅畫麵閃過,讓他臉色忽地一沉。
那是白家祠堂的畫麵。
靳相君有一閃而過的瘋狂執念,白景書陷入自我糾結,而夏謙則壓根沒過心。
像是聽陌生人的答案一樣。
漠不關心。
而眼下,他隻關心一件事。
夏謙盯著高台之上的黎青顏,眼神有些泛冷。
所以,他的阿顏去哪裡了?
***
自從高台之上的黎青顏說出第一句答案時,夏謙已然證實了心中的大膽猜想。
高台上那個人,不是他認識的黎青顏。
他的阿顏,本就從自由中來,灑脫隨性,不用去刻意追尋向往自由。
隻有真正壓抑住自己的人,才會向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