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減少,柯鴻雪胳膊便放了下去,展開折扇,隨意搖了幾下,笑著問:“宿大人升了官兒L,是不是該請我們吃頓飯?”
宿懷璟回問:“想去哪兒L吃?”
“鎏金樓吧。”柯鴻雪道,“吃完去紫玉班,正好能趕上未時的新戲開場。”
風流浪蕩子的做派,在柯少傅身上體現了個淋漓儘致。
好在禦史台跟大理寺都沒有什麼需要宿懷璟跟沐景序緊急處理的,他們拎著小盧大人一起,從貢院去到水棱街,又從鎏金樓晃悠到紫玉班,偷這浮生半日清閒。
台下熱茶瓜子,台上唱著戲裡人生。
宿懷璟落座沒一會兒L,附耳跟容棠說他要出去一趟,然後向沐景序遞了個眼神,二人便一齊離了席。
盧嘉熙喜歡聽戲,柯鴻雪更會品戲,容棠看了一眼宿懷璟離開的方向,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一邊剝著瓜子一邊聽台上青衣花旦咿咿呀呀。
直到四周燭光霎時昏暗,台上幕簾微拉,座位上頻頻傳來不懷好意的笑聲,前排坐著的人伸長了脖子去望。
盧嘉熙疑惑:“這是怎麼了?”
容棠轉頭瞄了一眼台子邊寫著的戲目表,心下驟然驚慌。
柯鴻雪卻悠然地品了品茶,不疾不徐道:“紫玉班的特色罷了,看就是了。”
容棠如坐針氈,又開始望出口方向,甚至想去尋宿懷璟,可戲台上恰好傳來一道曖昧的嚶嚀聲。
容棠:“……”
係統後知後覺:【宿主,這是不是你去年看的那個話本?】
容棠:“……”彆說了彆說了。
他是真不知道大虞民風能開放成這樣啊!
小黃話本到底怎麼改編成戲曲上台表演的???幸好宿懷璟不在,不然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盧嘉熙小臉通紅,視線躲閃,容棠哪裡都不敢望,身邊還不時有一些看客叫好的聲音。
容棠覺得自己很不合群,他甚至去看柯鴻雪,想弄明白這人是怎麼做到臉不紅心不跳端坐著一邊品茶一邊聽戲的。
可他一轉眸,卻看見柯鴻雪表情淡然,看似在聽戲,實則跟他一樣,視線總會不經意間滑過門簾,像在等著某人歸來。
容棠這一瞬間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柯鴻雪看上去永遠遊刃有餘、永遠浪跡花叢,但好像他才是一直以來都被丟下的那一個。
分明一直在追趕,可是永遠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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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班前院有
雅間,
小廝領著人進去又退下。
宿懷璟坐下來替沐景序倒了一杯茶,
示意他落座。
沐景序問:“有事要跟我說?”
宿懷璟笑道:“兄長,我今天在貢院外,跟棠棠說了一件事。”
沐景序看向他,聽他說:“我說大哥曾經想要興辦女子學堂,我還說有朝一日大虞女子也可入仕。”
沐景序微微一滯,似有些怔然,可很快表情又放鬆了下來,有些欣慰:“小七,你長大了。”
宿懷璟不置可否,道:“可是當時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來你之前說過的一句話,你說你幫助盛承厲,給柯鴻雪的托詞是為天下擇明主。”
沐景序表情微凝,沒有說話,便聽見宿懷璟接著問:“這隻是托詞嗎?”
他噙著幾縷笑意,卻又難掩疑惑:“這若不是托詞,你給盛承厲下了毒,那你真正想扶持的‘明主’是誰?又或者說,你為什麼要扶持彆人?”
“輪身份論資曆,這偌大皇室沒有人能比得過你的。你可以從嶺南走回京城,站上金鑾殿,又怎麼會沒有能力撥亂反正,自己登基呢?”
並非宿懷璟對自己兄長的盲目信任,而是他很清楚,當年事變之後,若是父皇崩逝,大哥戰死,麵前這個人未去江南的話,這天下的主人本就該是他。
他原本能猜得透許多人,可是後來來了一個容棠,宿懷璟發現自己看不透他。
而等到棠棠跟他無所隱瞞之後,他又猛然意識到,其實兄長從未全盤托出過。
宿懷璟其實也沒有一定要兄長對自己完全傾訴,他接受有所隱瞞,但如今這個隱瞞顯然已經對沐景序本人造成了困擾,他便覺得自己應該知曉。
沐景序沉默許久,久到宿懷璟以為他大抵不會說的時候,才輕聲開了口,問:“你去過北疆嗎?”
宿懷璟愣了一瞬,回答:“沒有。”
“北疆以北是大綏國,大綏皇帝與皇後成親多年,一直無所出,而十年前那場戰亂之後,大綏皇宮裡多了一位剛出世沒多久的太子殿下。”
日頭將要偏西,沐景序說:“我遠遠看過那孩子一眼,眉眼像極了一位故人。”
宿懷璟赫然瞪大雙瞳,幾乎以為自己在幻聽。
沐景序低著頭,看茶盞中上下漂浮的茶葉,聲音又輕又微弱:“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我甚至不知道這值不值得、應不應該。更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回來,也不清楚這樣做是不是跟當年的反賊一樣,有拱手將山河送給他人的風險。”
“可我想著,隻要他願意回來,我總該幫他剔除這一路上的阻礙,權當……儘一儘三叔的責任,你說呢?”沐景序問。
這些話憋在心裡多年,跟誰都無法言說,如今說出口,他才開始覺得釋然。
“阿雪總怨我對他不夠坦誠,不與他交心,但是小七你知道嗎?我親眼看到過親信為我而死,去北疆摸過大哥和衛少將軍的屍骨,掰斷過自己的骨骼;也親手送良臣下過監牢,硬生生挑斷過親舅舅的腳筋。你以為我是如何憑一介白身走到這一步的?”
“我手上沾過數不儘的鮮血,我的,朋友的,親人的,敵人的……自己都數不清了,哪有拖彆人下水陪我的道理?”
沐少卿一貫清冷無情,他甚至在說這些的時候都無多少情緒波動。
“我那年剛入學府,學府裡的學生都說我冰冰冷冷的像塊木頭,可你知道柯寒英他怎麼說嗎?”
宿懷璟一時失聲,怔怔搖頭。
沐景序勾了個略顯生疏的笑意:“他說我那不是冰冷,是高山寒雪,質潔傲然,非至純至善之人,不配與我為伍。”
沐景序沉默許久,輕輕搖頭:“可我不是,他才是。”
柯寒英才是高山上的寒雪,是人間燦爛的春光。
而他,隻是一具行走世間的白骨。
若非還有一個遠在異國的親人,他其實早該為隨自己一起南下的那些將士們殉葬。
沐景序,景序,好時節。
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沐浴好時節,合該與暗無天日的監牢碩鼠為伴。
直至白骨入土,再被一場大雪掩埋,潦草結束這幾十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