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旨封王遠離京城權力中心。
天下萬萬人想也不敢想的位置,於他們卻隻差臨門一腳,誰都不甘心不去爭一爭。
宿懷璟將酒杯放在盛承鳴麵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並不酌飲,而是不慌不忙地問:“殿下近來可好?”
盛承鳴不解,但在宿懷璟麵前,他總習慣性哪怕不悅也會忍著。
是以他沉默了一會兒,抬手端起酒杯,一口飲儘,像是吞下了那些鬱結的煩躁。
“母妃生了八弟,我原本該很高興的,可是……”
盛承鳴頓了頓,宿懷璟接上:“可是閣老經常推脫,對殿下的要求也一再延遲,逼急了還會跟你念原來的江南巡撫呂大人?”
盛承鳴:“公子一向洞察。”
宿懷璟輕笑:“非我洞察,不過是殿下對我不曾設防。”
他說:“陛下正值壯年,京中局勢不穩,三殿下入朝這半年來,也並非什麼都沒做。”宿懷璟停了一瞬,“至少夏元帥在,不至於任三皇子黨一直被您打壓。”
盛承鳴眸色暗了暗,被他不修飾的話語戳中。
宿懷璟:“夏元帥手握兵權,一家獨大,隱隱有功高蓋主之嫌;蕙貴妃在後宮又向來跋扈,連皇後都要賣她三分麵子,更彆提她育有三殿下與六殿下兩位皇子。”
“夏氏覬覦儲君之心,朝野上下無人不知,不過是私下裡暗潮湧動,陛下不在明麵上說,不代表他不介意這般行徑。”
宿懷璟為盛承鳴倒酒,語調疏朗溫雅,一點一點為他剖析:“三殿下在朝堂之上屢屢被殿下您蓋住風頭,夏氏一族本就不悅,但好在六皇子身負天命,他們還有個倚仗。如今怡妃娘娘誕下八皇子,陛下對其極儘寵愛,更是愛屋及烏,難保夏元帥與蕙貴妃不會背地裡做些什麼。”
盛承鳴微驚,急躁了些:“既然如此,我怎能在這時候離開京城?”
宿懷璟搖頭:“並非要您立刻就離開,萬壽節將近,又逢皇子誕生,陛下此時心情正好。殿下您若是這時候向陛下請旨,表明無心覬覦皇位,隻願遠赴封地為當地百姓做一番實事,想來陛下也會感念您心地純善,幾番思量之後就允了。”
換言之,盛承鳴這時候請封王位,宿懷璟有七成把握促成這件事。
但他沒有明說,盛承鳴自己琢磨了片刻,問:“為何?公子為何一定要我出京?”
宿懷璟:“非是出京,而是韜光養晦。”
樓外月色迷蒙,風聲蕭蕭,一條街之隔的風月樓上脂粉又換了香味,招著來往公子王孫的心魂。
宿懷璟直視盛承鳴,輕聲道:“殿下分明也看得清,一定要下官說個清楚嗎?”
張閣老輔佐盛承鳴的心不誠,怡妃偏愛幼子,二皇子長到這般年紀,江南水患立了大功,又在京城曆練良久,儼然成了百姓眼中愛民如子的儲君人選。
但仁壽帝而今正值不惑之年,帝位坐了十年,還想坐未來十年二十年
,
斷然不可能有放權出去的念頭。
黨派相爭,
朝堂動蕩,但於龍椅之上的天子來說,卻是鞏固權勢的好時機。
他大可以看著張閣老和夏經義鬥得個你死我活,最後收回各自手裡的權勢。
而盛承鳴和盛承星,便會成為這場鬥爭中的直接受害人。
更何況,武康伯心存不軌,據宿懷璟得到的消息來看,起事就在這個秋天。
多方盯著,他不可能得逞,與他交好、並被秦鵬煊著手陷害的盛承鳴,便會成為這場事故中的一枚棄子。
如今看似風平浪靜,可對盛承鳴來說,卻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機。
他就算看不透,也不可能看不見外祖和母妃的態度。
宿懷璟說:“為人母親者,難免有所偏待,偏小偏弱偏幼,殿下心裡有所不平乃是人之常情,可若為這點不平,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實非明君做法。”
盛承鳴呆在原地,良久才苦澀一笑:“離開京城,我哪有什麼前程,又怎麼能做明君?”
宿懷璟:“陛下當年便是先做的王爺。”
點到為止,他不再多說,盛承鳴張了張嘴巴,麵色閃過一瞬駭然。
宿懷璟仍舊一派坦然,清風明月之姿,卻又隱含威壓:“殿下是忘了您在江南那廢寢忘食的兩個月,還是忘了那場大雨?”
“您親口說要庇護百姓,如今變了嗎?”
若不是盛承鳴當時一點心誠,容棠一些同情,宿懷璟大可不必為他指這一條路。
等到武康伯事畢,牽扯出樁樁件件,他為他謀一個不死的前路,就已經算是報了那點滿是算計的知遇之恩。
宿懷璟第一次在盛承鳴麵前表露出淩厲,後者懵了一懵,怔在原地緩了很久,起身拜禮:“盛二多謝公子,是我狹隘了。”
並非不能爭,而是一定會兩敗俱傷。
他說:“過兩日我進宮探望母妃,便向母妃表明心意,然後向父皇請旨離京。”
宿懷璟覺得他至少不算太沒救,回了一禮,指出:“江南富庶,但陛下自南方而來,恐有芥蒂,殿下可以考慮隴西、巴蜀……雖偏遠一些,但地幅遼闊,殿下過去了大有可為。”
滿桌菜肴幾乎未動,二人聊過一會兒,宿懷璟告辭,盛承鳴突然喚住他,眉宇間聚著幾分疑惑與茫然,似乎連出聲問話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最終他還是張了口,帶著這十幾年都沒出現幾次的敏銳:“京城要變天了嗎?”
宿懷璟淺淺一笑:“殿下多慮,陛下千秋鼎盛,大虞定然福祚連綿。”
盛承鳴呆呆的,一口飯沒吃,幾杯酒下肚,坐在原地思量這一番對話。
宿懷璟再次拱手出門,下了樓直奔街角的馬車,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卻一轉眼瞥見拴馬樁旁邊停著另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雙福雙壽縮在一起說話,不知道為什麼沒敢抬頭看人,像兩隻小烏龜。
宿懷璟心下微訝,旋即驚喜,跟盛承鳴聊了許久的陰鬱全都散開,滿心以為棠棠又來接自己回家,開心得不知怎麼才好。
他快幾步走過去,語調莫名帶上幾分得意,炫耀又關切:“怎麼都等在這,棠棠一個人在車內不無聊嗎?”
雙福抬起頭,視線躲閃:“郎君……”
宿懷璟懵了一下,步子慢下來,眼神微暗,掀開車簾,裡麵空無一人。
水棱街上依舊繁華熱鬨,鎏金樓和蜀道閣的美酒佳肴,金粉河中河燈閃爍,風月樓上脂粉和巧笑……
絲竹管弦之聲不時飄出,仿似人間極樂之地。
宿懷璟垂眸,望向兩個聚在一起不敢看他的小廝,語調溫和卻帶著極致危險:“棠棠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