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公於私,容棠都不希望大梵鐘是為仁壽帝而鳴。
於公,帝王崩世,大虞必會陷入一段時間的動亂,繼位者從還在京城的兩位皇子中選,八皇子年幼,且不確定有沒有被捅出他並非盛緒炎的血脈,哪怕名義上是皇後嫡子,也不一定能爭得過盛承厲。
於私……
容棠轉過頭,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宿懷璟。
係統嘲他是救世主,慧緬說他與佛祖有緣,宿懷璟則念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渡世人。
但他有私心,尋常的、卑劣的、狡詐的。
他想讓宿懷璟快樂,想讓他自由,想讓他親手報仇。
淩遲也好,車裂也好,做成人彘日日巡街——
什麼都好,盛緒炎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為人弟者,不尊序齒,不敬兄長,當罰;
為王侯者,不護百姓,勾連外邦,當誅;
為國君者,昏庸度日,暴戾淫樂,當滅。
仁壽帝值得這世上最重的懲罰,如果說盛承厲是這部中的主角,所有的劇情都以他展開,那麼盛緒炎就是一切的開端。
是他一步步,從十二年前埋下了一顆惡種,親手耕耘出一塊腐爛的土地任其生根發芽,直到十二年後,惡種開出腥臭的花,將整個大虞覆滅。
盛緒炎是一定要死的存在,但容棠有私心。
他想盛緒炎死在宿懷璟手中,他想看見宿懷璟親手報仇,親自拔除在心裡紮根十多年的那根利刺。
仁壽帝不能、也不應該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一個夏日,死在沒有真相大白、也沒有權利爭奪的皇宮之中。
否則懷璟多委屈?
許是容棠臉上的表情過於明顯,宿懷璟從那片刻的怔愣中回過神來,偏頭與他對視一眼。
不過一瞬,分明兩人各自無言,但宿懷璟莫名就懂了棠棠心裡在想什麼。
他眨了下眼睛,稍微有些驚訝,卻又藏不住內心快要溢出來的某種慶幸和滿足,小聲問他,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小心翼翼。
容棠不太理解為什麼三四年了,他還能有這種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小心。
宿懷璟說:“棠棠是擔心我會難過嗎?”
他頓了一下,補充:“因為我不能親手報仇?”
樹梢晚霞豔麗,夏夜最後一段火燒雲映射在天邊,橘紅逐漸被粉色的紫一點點取代,最終會融入漫天繁星的黑夜裡去。
容棠沒有什麼道理撒謊,也沒必要在這些事上麵撒謊。
他不知道死的究竟是誰,因為在原著劇情裡宮裡沒有哪位主子是在這時候崩逝或者薨逝的,但他能看明白宿懷璟的情緒。
那種一點點一絲絲的竊喜,不像是從泥潭裡爬出來,拚儘全力謀劃了十多年,最後驟然在大仇得報前夕,仇人無聲無息自己死去時應有的情緒。
於是容棠壓了壓胸膛裡那顆情不自禁就會隨著宿懷璟顫動的心臟。
他走近一步,
沒了這幾天那點微不足道的齟齬,
主動牽過宿懷璟的手,坦然承認:“是的。”
“我以前跟你說過一句話。”
慶正九年那場折花會,曾有過無數陰謀算計、結識糾纏裡最微不足道的一個插曲。
武康伯世子為難他們,容棠反要替李盼煙討一個公道。
宿懷璟本能不喜,卻還是隨他一起走出了攬月閣,然後聽見容棠說那是為了自己。
-“這世上該有報應的,否則為惡者高朋滿座、為善者馬革裹屍;正義者鋃鐺入獄、奸佞者穩坐明台……懷璟,你說哪有這個道理?”
而今站在虞京城黃昏的晚霞之下,皇城上空回響著不知為哪位貴人敲響的梵鐘,容棠抬眸直視宿懷璟的眼睛,溫聲道:“我再加一句,為惡者當惡行昭昭、千人唾棄萬人踐踏,當罄竹難書、史書作傳遺臭萬年,當生前體會人間至苦、死後罵名永世。”
他用最溫吞淡泊的聲調說著這世上最惡毒駭人的句子:“奸佞者當以骨告萬民、以血祭英靈。”
北疆死掉的從來就不止先太子和衛小將軍。
皇家的恩怨爭奪,與民何乾,與兵又何乾?
容棠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他或許是天道,或許不是。
但如果他是的話——
容棠抬眸,望了眼層雲聚散、星月漸現的天空。
如果他真的是天道,那總該有言靈。
盛承厲都可以空珠複明,沒道理他的詛咒無法應驗。
盛承厲與他,盛緒炎和宿懷璟。
他如今不過是希望,盛緒炎可以以最不堪、最難捱、最令人唾棄的方式死在宿懷璟手裡。
良善是對良善者的良善,悲憫是對悲憫者的悲憫。
至於狠毒和算計,與所有美好的品質,本來就不衝突,那是因人而異的自保。
容棠視線收了回來,重新凝望宿懷璟,想從他口中聽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卻一眼撞進深不見底的漩渦。
最後一段夏日,天氣遽變,分明剛剛還是晚霞與層雲,轉瞬來了雷霆和閃電。
無雨落下,隻有風在院中堆積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