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無風, 天氣悶熱,依稀的星光在黑暗中閃爍。
莫與善自府外歸來,匆匆穿過回廊。
這樣早出晚歸的生活, 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可他非但沒有感到疲憊, 反而精神抖擻,滿麵春風。
原因無他, 皆為著他如今得莫齊軒重用, 吃穿用度俱是最好, 地位待遇跟從前相比, 已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切還要從莫青鬆之死說起。
當日喬文慈帶人殲滅魔修, 幾乎將莫府攪得一團亂, 莫子書適時挺身而出, 憑靠其母及督察院的勢力,以雷霆手段整合莫府上下,最終在血洗大半個莫府之後成功將權柄攥進手中。
喬文慈則順水推舟, 舉薦她暫代家主之位,由莫齊軒從旁輔助。
但莫與善知道, 莫家真正的掌權人, 從來不是莫子書。
殺死莫青鬆的計劃是由莫齊軒一手操辦, 而他也曾參與其中, 製造假象迷惑對方;喬文慈真正看重的也不是築基期的莫子書, 而是擁有金丹修為同時仇視自己父親的莫齊軒。
如果說莫子書是一把殺人刀,那莫齊軒就是真正的劊子手。
他永遠也忘不了, 那一日密室之中, 莫子書詢問該如何處置莫青鬆昔日的手下。
莫齊軒坐於暗處,麵無波瀾,語氣淡淡:“凡其親信, 格殺勿論。其餘人等若願歸降,就放個閒職約束住,敢有違抗者,一律殺無赦。”
“殺無赦”,這三個字說起來簡單,最後執行的後果卻是整個莫府血流成河,死傷無數。
有那麼一段時間,莫府後門每日都要運出幾具屍體,埋人的坑都換了好幾個。
可即便如此,除了畏懼之外,莫與善對他更多的還是感激。如果沒有莫齊軒的栽培,恐怕他要一輩子當條任人驅使的癩皮狗。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已穿過回廊,走到池塘邊上。
不遠處的亭子裡有黑影晃動,他餘光一瞥,辨認出那是莫齊軒正在喝酒。
回房的腳步頓時拐了個彎,他走到對方麵前,恭恭敬敬地行禮:“公子,怎麼一個人在此飲酒?”
莫齊軒說:“閒來無事,賞個月罷了。坐吧,陪我一起喝兩杯。”
莫與善應下,坐到對麵為自己斟酒。
莫齊軒似乎心情不錯,難得與他聊起閒話,言語間頗有關心之意,令莫與善大為感動,借著酒勁越說越多。
“都是托公子的福,我才能有今日的境遇!”莫與善舉杯敬酒,“公子的知遇之恩我萬死難報,從今以後我就是您的一條狗,您叫我往東我絕不向西!”
說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頭腦在酒意的刺激下眩暈模糊。他撐住桌麵,恍惚間聽到莫齊軒清淡的聲音:
“你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很高興。不過很可惜,有一個道理,你還是沒能懂得。”
胸口如注進鉛水般沉悶窒息,莫與善揪住衣襟大口喘氣,一種強烈的嘔吐感自腹部直衝喉嚨。
他含混不清地問:“是什麼?”
“啪嗒”一聲響,莫齊軒放下酒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歪倒在地。
“——人是沒有回頭路的,做過的事永遠不會消失。”
莫與善渾身痙攣,費力地睜大眼,隻看到晃動的重影來到麵前,嗓子啞到隻能發出氣音:“公子……”
有什麼東西壓到腿上,莫齊軒的聲音自雲端傳來:“欠我的,該還了。”
下一刻,劇烈的疼痛自右腿爆發開來,隻在短短一瞬,他整條小腿骨就被碾成碎片!
莫與善疼得昏死過去,毒藥的效力卻又吊住他一口氣,汨汨鮮血自七竅流出,染紅了大片磚瓦。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絕望和痛苦緊緊纏繞住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仿佛看到莫子書的身影自暗處走來,聽到莫齊軒對她說:“把屍體處理一下吧。”
沒有走馬燈,沒有後悔藥,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他的人生在極度猙獰的狀態中走向了終結。
周圍遮蔽視線的結界逐漸退去,莫子書帶走他的屍體,將亭子恢複原狀。
離開之前她抬頭遠望,少年挺拔的身姿沒入黑暗,頃刻便消失不見。
……
晌午的聽風館裡,傳來少女歡快的交談聲。
薑翎聽著莫子書講述這些日子的事情,始終保持著微笑。隻有當對方提到,還以為莫齊軒會為了唾手可得的少主之位放棄複仇時,眉梢才輕輕一動。
她一直都相信,莫齊軒從未更改過自己的決定。
正如她始終相信,他從不曾如那些人所說一般,已被磨平棱角,屈服於命運。
他在心底藏了一團洶湧燃燒的火焰,終有一日,這火焰會撕開重重夜幕,在世人麵前發出不屈的怒吼。
他用鮮血澆灌這惡焰之花,用他母親的血,用他自己的血,也用每一個死在他劍下之人的血。
那些加諸他身魂的痛苦,非但沒能讓他麻木,反而讓這焰火越燒越烈,滿懷迫切要將一切都吞噬殆儘。
和書裡描寫的一樣,莫齊軒是冷酷的,高傲的,狂妄的。
可薑翎看著這樣的他,卻發現自己已全然沒有一絲厭惡之情。
如果有人妄圖用牢籠困住一隻野獸,那就不惜一切代價鋒利自己的爪牙,然後咬斷牢籠,撕碎他們!
薑翎從前是這麼想的,而現在,莫齊軒是這麼做的。
甚至他比書裡描寫的,要做得更好。
……
“嫂子,你知道嗎?那些人罵我罵得可凶了!”
莫子書喋喋不休的話語打斷了她的遐想。
薑翎回神問道:“他們是怎麼說的?”
“說我心狠手辣,忘恩負義,為虎作倀,是個沒人性的白眼狼!”莫子書嘖嘖兩聲,“這些話明明該送給表哥才對,我不過是他推出來擋刀的倒黴鬼而已!”
薑翎失笑,思忖著該怎麼安慰她。豈料莫子書越說越興奮,最後嘿嘿笑道:“不過這群人也真是太蠢了,權力都在我手上,誰還在乎他們說什麼!”
“……”薑翎扶額,“你說得對。”
莫子書笑著跟她聊起彆的話題,過了會,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嫂子,你們想好怎麼過生辰了嗎?”
薑翎茫然道:“誰的生辰?”
“你不知道嗎?下個月就是表哥的生辰了。”
薑翎愣住:“可他沒跟我說過。”
“這也正常。”莫子書笑了笑,“聽說李夫人是不給他過生辰的,畢竟對於她來說,孩子的誕生,就是厄運的開始吧。”
薑翎很想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但她到底還是忍住了。
好在莫子書已經十分自然地說下去:“之前我也不知道,還是上一次我在收拾莫自明屍體的時候,從他房間找到了寫著表哥生辰八字的小人,這才發現這件事。”
修真者沒有慶祝生辰的習俗,但十八歲乃成人之年,意義非凡,向來不容忽視。
莫子書:“所以啊嫂子,你要給表哥準備禮物嗎?”
“我有什麼可準備的。”薑翎低頭看著鞋尖,“反正他什麼也不缺。”
“哦,所以你不打算送禮物嗎?”莫子書笑吟吟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