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抄的不是自己,也就勉強還能忍受。最重要的是,這讓大家相信了林瓏的說法:方縣不缺錢,明月霜也不打算動他們手裡的田產和人口。
隻是對於要如數上報這一點,大家還有些遲疑。畢竟,上報了就要交稅,交得再少,那也是錢糧啊,何況兩成也算不上很低。主要是明月霜若隻收兩成稅,他們的地租便也不能定得太高,那從佃農手裡收上來的租子就隻能儘數交稅了,他們自己吃什麼?
但是現在,林有方開始動搖了。
林瓏沒有用自家人,而是選擇跟女兵們合作,讓林有方止不住地心生警惕。
一路思量著,到了宋之睿住的院子。
大夫已經到了,正在給宋之睿診脈。幾人放輕腳步走進去,就見室內一片狼藉、酒氣熏天。林瓏皺著眉,讓人上去收拾,開窗通風,自己則是進了內室,站在一旁等候大夫診治結束。
等對方一收手,她便立刻問道,“先生,情況如何?”
老大夫眉頭緊皺、麵色肅然,朝林瓏一拱手,“回夫人,使君這是中酒的症狀。”
“中酒?”林瓏不解,“中酒怎麼會暈倒呢?”
“大約是喝得太快太急了,酒毒進入肺腑之中,身體承受不住,才會暈倒。”老大夫說,“這倒是一件好事,發作出來了,才好對症下藥。若不然,待中毒日深,反而十分危險。”
“那就好……”林瓏舒了一口氣,又問,“不知這酒毒要如何治療?”
“以葛根榨汁服下最佳。”老大夫說,“隻是這個季節,新鮮的葛根難得,恐怕要進山去找。”
“我這就命人進山。”林瓏毫不猶豫地道,看了躺在床上的宋之睿一眼,又道,“那使君……能等得麼?”
“夫人放心,老夫先開一劑藥,效果不如葛根汁立竿見影,但也能對症。”
林瓏念了一句佛,閉著眼睛道,“那都仰仗先生了。”
自有人將他請到外間去開方子,這邊林瓏撐著的一口氣,吩咐完了所有的事情,身體這才微微一晃,險些栽倒。
丫鬟幾步上前把人接住,扶著她在床沿上坐下,低頭一看,不由驚呼道,“呀,夫人怎麼穿著繡鞋就出來了?”
這繡鞋做得漂亮精致,卻是軟底綢麵的繡花鞋,是夫人小姐們在閨中時穿的,十分鬆軟舒適,但穿出來走路,跟打赤腳也沒什麼分彆,何況天氣又這樣冷。
林有方是男子,記得幫她拿衣服就不錯了,哪裡會在意這樣的細節?丫鬟慌亂之中,也忘了此事,竟讓她一路就這麼走過來了。
就在這時,陸續有人被驚動,趕來探問。林瓏對丫鬟擺手,“行了,大驚小怪地做什麼?搬個火盆過來。”
又命將外頭等候的人請進來說話。
都知道宋之睿病了,與其隱瞞,惹得人心惶惶,倒不如讓他們自己進來看看。再說,林瓏也要趁此機會收攏人心。
林有方在一旁看著,見她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眉頭就沒有鬆開過。
她說自己在這裡做得了一半的主,實在是謙虛了。而且,林有方總覺得,她這樣熟練,仿佛這件事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似的。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心頭就是一跳,看向林瓏的視線帶上了幾分驚疑。
奈何此刻其他人都已經走了進來,不是說話的時候,他隻能暫且按捺住了。
來的都是刺史府的屬官,林瓏也不得不由丫鬟扶著起身,與他們見禮。如此,眾人便也得知了夫人憂心使君,穿著單薄繡鞋一路走過來的事,紛紛出言讚歎。
寒暄一陣,才有人問起宋之睿的病情。
林瓏以帕子掩麵,歎息了一聲,“大夫說是中了酒毒,須得飲下新鮮的葛根汁解毒,已經命人上山去找尋了,這裡也先開了一副藥吃著。雖有些凶險,但隻要人醒過來,就沒有大礙了。”
立刻就有人出聲質疑,“中酒何至於如此凶險?”
在座的誰不喝點酒,誰又沒醉過?但醉到這種程度的,卻是頭一回見。
林瓏抬眼看向他們,欲言又止。這樣的神態,自然瞞不過眾人,立刻就有人催促起來,問她是不是還有什麼內情。
好一會兒,林瓏才為難地說道,“在這裡的都不是外人,我就實話說了罷,自從……那些女兵大破喬子虎部,連喬子虎本人也被斬殺之後,使君心下苦悶,便鎮日都在飲酒。前次明令君啟程回方縣,使君得知田宣諭使派來的使者也去了方縣,沒來巴城,就更不開懷了。”
眾人沉默無言。換成他們自己,遇上這樣的事,隻怕也要借酒澆愁了。
“我也勸過,隻是無用,想著喝醉了,不去想這些煩心事,說不定還高興些,便也由著他高興,誰知……”她說到這裡,眼圈微紅,語氣哽咽,用帕子捂著臉,好一會兒才鬆開手,淒然道,“哪裡想得到,隻是飲酒罷了,竟也會如此凶險!明明之前喝醉了,隻要睡一覺就好……”
林有方聽到這裡,眼神又是一閃。
顯然,林瓏這句話,無意間補上了他之前的疑惑:林瓏為什麼處理這些事能如此順手,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
的確不是第一次,隻不過以前情況沒有那麼嚴重,不需要請大夫。
直到此刻,林有方仍然沒看出問題出在哪裡,但已經提前從林瓏那裡得到消息的他,自然不信這是單純的醉酒,其中必有緣故。
連他都找不到破綻,就更不用說旁人了。
他們將大夫叫進來問了一通,聽了一腦袋的醫藥知識,也得知這種中酒毒的情況,偶爾會出現在酗酒的人身上,隻是百中無一。通常來說,這都是喝酒喝得太急,或者喝的酒太烈了不習慣,亦或是一次飲用了大量的酒,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而宋之睿,多半就是喝得太多。
大多時候,除非像他這樣突然暈倒,否則家人親友隻以為他是醉倒了,不會請大夫,稀裡糊塗就死了,也沒人會往這上麵想。而且這種情況也不是必死,有些人身體強健些,睡上六七個時辰,自己就又醒了。
喝醉了本就睡得久些,更不會有人深究。
林瓏聽得越來越擔心,連忙道,“其實使君之前也有睡了超過五個時辰的時候,這會不會有影響。若是……使君之後再飲酒,又會不會再中這酒毒?”
在場沒有一個人覺得這話問得多餘。
畢竟宋之睿本就是借酒澆愁,隻要這愁還沒解,這酒隻怕也很難勸得他不喝。
大夫皺眉思索片刻,才道,“按理說,隻要體內酒毒解了,不會影響以後飲酒。但是這酒毒既然能中一次,自然也有第二次。若使君還是如今次這般不知節製,隻怕有些不妥。”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若是一口都不許喝,他們會很為難,畢竟這些人都是管不住宋之睿的。但若隻是要節製一些,就好辦了。
唯有林有方心下暗驚於這一計的毒辣。
如果宋之睿隻是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來,腦子卻還是清楚的,那麼,但凡遇到大事,眾人難免還是要去問他的主意。但現在,一個醉醺醺、腦子永遠不清醒的刺史,誰還會在意他的想法呢?
果然,接下來林瓏再借機說什麼“大家要一起幫使君看好巴城”之類的話,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們主動站到了她身後。
讓林夫人掌權,自然勝過朝廷再派一個刺史來。
等把這些人都送走,又安頓宋之睿吃了藥,林瓏留下管家照料,這才回了自己的住處。
一進門,林有方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小妹,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林瓏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大兄在說什麼?你的話,我怎麼聽不懂了?”
竟是完全不承認自己之前說過的話了。
但林有方回頭去想,發現林瓏似乎也沒有說過自己要做什麼,她隻是做了一個假設:要是宋之睿病了呢?還說自己知道輕重。
然後宋之睿就真的“病了”。
林有方瞪著她,好一會兒,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不,沒什麼,隻是使君如今這個樣子,小妹要辛苦了。”
“分內之事罷了。”林瓏說,“況且,大兄會支持我的,不是嗎?”
“當然。”林有方毫不猶豫地道,“上回你說的事,我也想過了,既然明令君體恤我等,答應不動我們的田產,我們正好趁此機會,將所有的田畝和人口都報上去,免得將來被清查出來,兩下都不好看。”
那些女兵們可不是看看他們報的數量就算了,而是會去實地丈量,除非把田地開在山裡,否則很難隱瞞數量。你說不是你的,清查出來多餘的自然就與你無關了。
但這不是林有方妥協的原因。
光明正大地讓宋之睿中酒毒,不能視事,卻又保留了他的性命,這不是林瓏的手段。
不是林瓏,那就隻能是方縣那位。
識時務者為俊傑,林有方可不希望自己哪天也一醉不醒,讓林瓏來接手代管林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