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村的村民們聽說要給他們現在所在的這處勢力取一個名號,踴躍得有些出人預料。他們並不覺得這是與自己很遠的、無關的事,反而都為能參與到這樣的大事之中興奮。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慎重得出人預料,並不胡亂地將自家想到的那些淺白之詞填上去,而是一群人熱烈地商量著,從想出來的詞裡公推出一個好的,才鄭重其事地要求他寫上。
竟是把那個投票的流程提到前麵來用了。
君琢出身世卿世祿之家,又是個聰明早慧的神童,自幼便出入宮禁如常,耳濡目染之下,對於朝廷種種,自然遠比一般的士子看得更加清楚。那些口中含著“為民做主”的皇帝和重臣,許多眼睛裡其實根本沒有“民”,隻有天下。
他們有時也做些有用的事,但不過是以此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君王們真正想要歸心的又豈是萬民?不過是能讓周公飯都顧不上吃的賢人大才,以及他們所出身的貴族和世族。
但是現在,君琢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真正的“天下歸心”。
這讓君琢終於下定決心,等這件事結束之後,就回家一趟。
……
其實不止君琢驚訝於百姓們的熱烈,上官婉兒等人同樣也沒有想到,會引發這樣的盛況。
隻有提出這個建議的明月霜老神在在。
這種票選活動從來都是很能調動百姓熱情的,倒也不全然是因為他們對方縣勢力有歸屬感啦!倒是在參加這個活動的時候,反複強調自身的身份,會逐漸增加這種歸屬感。
等他們齊心協力選出了結果,自然便會對它生出與有榮焉之感。
正好入冬之後,地裡沒什麼活兒需要忙了,大家都空閒下來,過年又因為物資匱乏沒有什麼好準備的,於是這個官方名號征集活動便迅速成為了這一段時間的熱點,走到路邊都能聽到村人們像模像樣的討論。
大概因為每一塊木板上寫的都是已經公開討論過的結果,所以明月霜在城裡城外轉了一圈,感覺入選的詞語都挺莊重的,即使意思淺白一些,含義也足夠好,完全不會出現事前擔心的那種有人亂寫的情況。
而且這種征集方式等於是已經做了第一輪篩選,所以最後的統計工作也沒有預想的那麼麻煩。
隻需將各村的木板抄下來彙總就行了。
不過即使如此,因為人多,最後統計出來的詞語,還是超過了一萬。再將拗口的、用詞太偏僻的、口語化太明顯的、意思重複的、諧音易誤解的、用了地名的……種種刪去,也還剩下數千。
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光是寫在紙上,就寫了十幾張。
就這樣拿出去投票,顯然是不現實的。明月霜大手一揮,“接著刪吧,最後留下十個就夠了。”
十塊巨大的木板擺在房間裡,眾人對著用炭筆寫滿了黑字的木板,看得眼花繚亂,不出意外跟明月霜一樣患上了選擇困難症。看哪個都好,看哪個又都覺得差點意思。
“刪吧。”明月霜拿起沾了水的帕子,先擦去了一個威武。
這種詞雖然堂皇又霸氣,但是詞義反而不大,更像是朝廷設立的軍隊,而非割據一方的諸侯。事實上,大黎朝是真的有一支威武軍,所以這當然就不能用了。
有了思路,類似的詞語便都被劃去,木板上頓時出現了一大片空白,剩下的字自然更加醒目了。
在木板的左下角,有一個不太起眼的詞語,是“巾幗”兩個字。
每次輪到明月霜上去的時候,她都會看它一眼,但是又跳過它,去擦彆的。
後來她發現,其他人似乎也是這樣。
大抵這個詞因為指向性太明顯,意思不夠宏大,本該在被抹除的行列,但又因為它的意思太明白,沒有人忍心動手,於是一次又一次忽略了她,都想著“下次吧”或者“留給彆人吧”。
光是這個刪削的工作,就斷斷續續地弄了好幾天。
很多詞當時無法下定決心,放一陣再看,反倒又能挑出新毛病了。當然,也有本來覺得平平,但是放幾天又覺得中正平和也不失為好處的。
等到最後的十個選項終於定下時,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彼此對望,發現大家都憔悴得可憐,實在是這幾天被折磨得吃不香睡不好,做夢都在兩個詞語之間反複躊躇。
“以後還是不要輕易做這種民選了。”上官婉兒癱坐在椅子上,語氣唏噓地說。
所有人都點頭附和,包括明月霜。
明明一開始想的事,搞投票的話就不用她們來選了,結果還是要她們先篩選一遍。
休息片刻後,上官婉兒起身,將剩下的十個詞謄寫到了同一塊木板上,看起來醒目了許多。
明月霜的視線落在了“巾幗”兩個字上。
不出預料,這個詞因為大家都齊心協力地放水,最後沒有被擦掉,順利留了下來,跟“長寧”“新民”“天幸”之類的詞寫在一起,叫人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最後還是從巴城特意趕回來的朱淑真開口說,“巾幗雖然最為貼切,但意思似乎小了些。”
彆人可以因為她們這裡多女子,稱呼她們為巾幗軍,但是自己取這個名號,就顯得不夠威嚴大氣。而且過分強調女性的身份,放到整個天下來看,難免顯得有些輕,失了莊嚴。
“這有什麼?”私心放了好幾次水的高五娘說,“反正不是最終定下,不是還要拿出去投票嗎?”
“就怕人人都投它。”朱淑真歎道。
始終標榜性彆,又何嘗不是一種自限?自來亂世出英豪,哪一個不是一時之選?但最終能得天下的,卻都是兼容並蓄、心懷暢闊者。巾幗軍這個名字,固然能夠凝聚內部的人心,甚至吸引更多的女性來奔,但從根子上就排除了一部分人。
而這部分人不會消失,如果他們覺得在明月霜的治下沒有出路,就隻會成為她們的敵人。
總不能把他們全殺了吧?
明月霜之前隨口說過一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朱淑真深以為然。或許她們這一路會有許多敵人,但不必一開始就把自己樹成一個靶子。哪怕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表現出來,也要迂回婉轉一些才好,至少維持表麵的“公平”。
若使人人都投了“巾幗軍”一票,恐怕不止是敵人,內部就要先亂上一陣了。
朱淑真住在山上,除了處理公務之外,剩下的時間,基本都在琢磨明月霜講過的那些道理,思考得也比其他人更深。此時不疾不徐地說來,自然令所有人心悅誠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
“那要擦了換一個旁的?”高五娘說著,自己打了個寒戰,“那你們挑,我可不想再選一次了。”
“不必。”明月霜看著立在前方的木板,“把它改一改就是。”
“怎麼改?”
明月霜上前,先用濕帕子將“巾幗”二字擦去,然後再拿起炭筆,穩穩地寫下了“紅巾”兩個字。
她不記得曆史上有沒有過叫做紅巾軍的義軍了,但明月霜還是打算用它。她是戴著紅領巾長大的,至今仍然記得它的含義:紅領巾是國旗的一角,紅色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
叫了這個名字,之後也就有理由用紅色旗幟了。
對明月霜來說,那一片永遠熱烈的紅,已經是鐫刻在靈魂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能讓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也算是一種安慰。
這算不算是一種另類的“終有一日,赤旗將插滿世界”呢?
……
大年初一,方縣縣衙外的廣場上就換上了新的木牌,公布了最終入選的十個詞。
因為早就有過通知,此時這裡擠滿了人,都墊著腳尖伸長了脖子,想擠進去看一眼。奈何人實在是太多,大部分人擠不到前麵,所以隻能聽著前麵的人大聲朗讀,再有人群一遍一遍往後傳。
明月霜也站在人群之中,聽著一遍又一遍的“紅巾”,不由笑了起來。
上官婉兒還在琢磨要如何暗箱操作,才能讓她們想要的那個詞成為最終的選擇,但明月霜覺得不需要這麼麻煩。
譬如背書,大部分人更容易記住開頭和結尾,尤其是開頭——明月霜自己背過的許多文章,如今也隻記得開頭那幾句了,而且記得牢牢的。
所以,隻要把“紅巾”放在投票第一個,叫人第一眼看見,留下深刻的印象,自然就會有許多人無腦去選它。
為此,明月霜還特意讓人將這塊木牌漆了成紅色,多少能有點精神暗示的效果。
想完了這些,她又不由得失笑,一開始明明是為了不自己取名,所以才弄了海選,到最後又提筆去改,還非要讓人投中這個不可,是不是也挺有病的?
不論如何,“紅巾”的票數的確一騎絕塵,最後統計的結果出來,超過三分之一的人都選了它。
消息經由張榜公布之後,明月霜便在縣衙門口豎起了一根旗杆,將早就準備好的紅旗升了上去。當赤色的旗幟迎風招展,明月霜站在春風之中仰頭,眼睛不知不覺也濕潤了,於是那旗幟也在淚光中朦朧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紅。
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