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開口邀請君琢的考生聞言,頓時惱羞成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隻是想說,與其在這裡抱怨世道不公,不如努力提升自己。”君琢看著他們,“機會被人搶占了,說到底還是因為不如人。現在你們怪是這些女人占了你們的位置,那以前呢?一年之前,方縣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有紅巾軍,諸位又在哪裡?”
他說完之後,也不管他們怎麼想,略一點頭示意,便轉身離開了。
身後有人小聲說,“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考了第十名!”
君琢苦笑了一下,第十名很了不起嗎?他自幼就是神童,家中傾力栽培,就連皇室也青睞有加,有看不完的藏書,有最淵博的名師,潛心苦學二十載,可他的名次彆說比不上祖母了,跟祖母中間還隔著那麼多人呢。
而且這隻是方縣一縣之地,幾萬人相比,若是放在整個大黎呢?幾千萬人之中,勝過他的又有多少?
他沒有飲酒,但此刻隻覺得麵上火辣辣的。
君琢大步下了樓,攔住正要上樓的君縈月,“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大兄。”君縈月連忙站住,又伸手拉了搶在前麵的明紅日一把。
明紅日回過頭,看到君琢,“你就是縈月的兄長?聽說你很會背書,很多書都記在腦子裡了,是不是?不是說要把這些書抄寫下來嗎?咱們趕緊去抄吧。”
竟是連一點鋪墊都沒有,君縈月忍住伸手扶額的衝動,朝君琢解釋,“大兄,這是……”
“是你的朋友吧。”君琢笑了一下,卻沒有深究到底是怎麼回事,反倒對明紅日說,“你說得對,我這就回去抄書。”
於是,等魏珠和君玉笙跟同僚聚完了,回到學校時,看到的就是圍在桌邊湊成一圈,正在埋頭抄書的孩子們。兩人對視一眼,隻覺得浮躁的心瞬間就沉靜了下來,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去看她們抄的東西。
君縈月察覺到動靜,回過頭來,見她們回來了,便低聲解釋了幾句。
紙筆都是明紅日去找程紫桐要的,筆是炭筆,紙也是配套使用的紙,寫起字來遠比毛筆快得多,更適合眼下這種情況。
剛開始隻有君琢在抄,但他寫了一部分之後,明紅日又說這一份是捐給學校的,要另抄一份放在藏書館。眾人一商量,索性多抄幾份,萬一哪裡有需要,也可以送去。
君玉笙聽完隻讚歎她們有心,魏珠卻是說,“我們考試時用的卷子,似乎並不是抄寫的,而是印出來的吧?既然能印卷子,自然也能印書,要多少就能印多少,豈不比你們這樣一本一本地抄更快?”
君縈月一愣,坐在她旁邊奮筆疾書的明紅日也呆住了。
……
於是抄書的重任就落到了君琢一個人身上。
並且因為是要拿去給人製版的文字,所以必須要寫得端正好看,筆劃清晰。
“試卷上那種字體就不錯。”君縈月在一旁建議。
筆試結束之後,他們都有意練習過這種字體。對於本來就學過幾家字體,在寫字上深有造詣的這一家人而言,學館閣體是比較容易的,已經寫得有幾分樣子了。
此時拿出來用,君琢也不覺得為難——就當是練字了,倒比枯燥的抄書有意思些。
既然幫不上什麼忙,其他人也就都散了,免得留在這裡還讓他分心。
君琢就這樣靜靜地抄了半天的書,直到手酸了才停下來,胸口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鬱氣也散了許多。
他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走到窗邊,才發現天已經黑了。這一日的天氣很好,白日晴光普照,夜裡也是星鬥漫天,君琢站在星空下眺望遠方,思潮起伏間,很多以前耿耿於懷的事,似乎都遠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轉身回到書桌前,剔亮了燈,坐下來繼續提筆,卻暫時不想抄書了。
他想……寫點兒什麼,記下這一天。
君琢三歲能寫字,五歲會作詩,是洛京乃至大黎有名的神童,自幼結交的都是名士大儒,寫出來的文字也靈慧無比,人們都說他將來能執天下文壇之牛耳三十年。
然而自從曉事之後,因深恨父親君玉樓的風流做派,他發誓再不作詩文,這幾年來再沒有作品問世。時人提起,皆不免嗟歎。
但現在,君琢想寫了。
從前他總以為,與君玉樓一脈相承的才華是自己身上的汙點,仿佛一旦使用了它,就背棄了死去的母親。
這個世界上或許隻有自己在祭奠她、紀念她,所以君琢自願戴上了一副枷鎖,將自己困在了一個孤獨而冷寂的自我世界裡,不能也不願意走出。
直到外麵的世界以橫衝直撞的姿勢衝過來將他的自我世界撞得七零八落,又在這廢墟之上,一點點建立起嶄新的世界。
一個君琢想讓母親生活在這裡的世界。
在“我要寫點兒什麼”的念頭出現在腦海中時,君琢也終於意識到,過去的自己,一直陷入了死胡同裡。
——天賜的才能並沒有錯,錯的是沒有正確使用它的人。
君玉樓錯了,他難道還要繼續錯下去嗎?
不過,君琢的思想之所以轉到這一方麵,也是因為,今天的經曆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麼適合於人打交道,對於社會民生,也不像祖母那樣通透了然。
雖然考了高高的第十名,但他或許做不了一個好官。
君玉樓就是個無比糟糕的官員。他是那種大黎典型的清貴之官,半點濁務都不懂的,隻知每日裡吟詩作畫,耽誤了不知多少政事。君琢覺得,他可能連村長張吉玉的工作都做不好,這樣的人,卻能做一縣、一府、一地的主官。
前車之鑒還在,讓君琢用於承認自己在某些方麵的平庸。
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氣餒,因為君琢知道,自己也有擅長的事。
他自幼就被人稱讚的才華是真的,他此刻想要表達的情緒也是真的,手中這支筆就是他最鋒利的武器,讓他可以用語言和文字在另一個戰場上廝殺。
君琢亢奮得睡不著,文不加點地在紙麵上落筆,浩蕩的情緒於筆尖傾瀉,這一瞬間,他終於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
人上了年紀,睡眠就不多了。魏珠清早起身,見外麵的房間還亮著燈,不由吃驚,連忙走過來查看,卻見燈燭雖然亮著,君琢卻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不由莞爾。
她放輕腳步上前,吹滅了燈火,又取來厚衣服給君琢披上,正要離開時,眼角餘光忽然掃到了放在一旁的紙張,被上麵的文字所吸引。
轉身的動作一頓,魏珠伸手將那張紙拿起來,終於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看錯。
這是君琢作的文章!
君琢的心事,魏珠自然是知道的。他平日裡雖從不出怨懟之語,可從那件事以後,就與君氏的人有了隔閡,也從此不再提筆作詩文。
君老爺子說他是年輕氣盛,等長大了就好了,又覺得才華這種東西,過早地揮霍了,反而可能會有所損傷,倒是像君琢這樣憋著,將來某天一泄而出,必然天下皆驚。
老夫人一向不太讚同這樣的說法,卻也無可如何。
但此刻,看著手中一氣嗬成的《紅巾軍統考記》,她也不得不承認,這說法是有幾分道理的。不過,魏珠覺得,如果還是在君家,在錦城府,君琢也未必能作出這樣的文章。
這是一篇值得反複誦讀品味的佳作,讀來隻覺滿篇華彩,唇齒留香。
魏珠正一字一句地品味,坐在桌前的君琢卻醒了。
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坐直身體,看到魏珠手裡的文章,不由問,“祖母覺得如何?”
“真慷慨之詞也!”魏珠讚歎道,“詞采華美、音韻和諧,最難得的是用事典雅、氣勢渾一、立意高格,真有古人‘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之三味。可見你這幾年沒有荒廢功夫。”
君琢道,“孫兒慚愧。”
祖孫二人一齊沉默了片刻,就在氣氛凝滯之時,君縈月從門口探頭進來,“祖母方才在說什麼文章?”
“是你兄長昨夜作的。”魏珠回頭道,“你們也來瞧瞧。”
姑侄倆這才走進來,從魏珠手中接過文章,湊在一起看。
這是一篇駢文,寫得整齊對稱、精麗華美,看著看著,君縈月就忍不住誦讀出聲,隻覺得無論詞藻還是典故,都既雅又正,沒有一個生僻的典故,沒有一個拗口的字,讀來朗朗上口、鏗鏘有致。
“這一篇文章拿出去,隻怕江南江北爭相傳唱,洛京都要為之紙貴了。”君玉笙笑道。
聽她這麼說,魏珠忽然心下一動,笑道,“玉笙說得不錯,大郎不如署個名字,將這文章抄送從前的親友。”
君琢正式心思通透,對於以後的道路有些想法的時候,一聽這話,立刻就反應過來,“祖母的意思是,可以借這篇文章,為紅巾軍揚名?”
魏珠點頭,“紅巾軍這裡的事,外間知道的人少,固然是因為地小人少,不值一提,卻也是因為沒什麼名士為之張目,難免叫天下英傑小看。如今紅巾軍已經得了四城之地,不是那麼容易撲滅了,也該到了揚名的時候,免得外頭的人瞎傳,弄出些妖魔鬼怪的流言來。”
文章上的事情重不重要呢?有時候不太重要,因為它既不能填飽肚子,也不能禦寒避雨。但有時候又十分重要,隻有占據輿論的高地,才能在名分大義上不落下風。
明月霜是個女人,方縣的規矩與外麵大不一樣,這是紅巾軍最吸引人的地方,卻也是最容易被妖魔化的地方。不能隻等著外人來了解,應該主動去宣揚它。
魏珠這一番話,算是為君琢指明了一條清晰平坦的道路。
他從君縈月手中接過那篇文章,低頭想了想,就提筆在上麵署了名字——顏不回。
魏珠一看,不由皺起眉頭。
君琢剛好抬頭看見了,語氣淡淡地解釋道,“想必他們也不會樂見我署君琢這個名字。”
雖然隻要他將這文章發給以前的師友看,大家就都知道是他寫的了,但是隻要另外署一個名字,那就還有一層遮羞布,君家就可以不認這事。反正他已經十年不曾寫過文章,如今的文風又與幼時大相徑庭,不親自到這裡來一趟,誰能肯定就是他寫的?
顏是君琢母親的姓。雖然他對顏家人也沒什麼好感,但是他願意在自己的名字裡,保留母親的姓氏。
而顏回是孔門七十二賢之首,孔子讚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君琢自然是比不上複聖的,所以他“不回”。
魏珠聽他這樣說,隻輕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
現在的交通條件有限,政審自然直能審核來到紅巾軍地盤上之後的行為。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三個人沒能通過——二女一男,都是因為泄密。雖然知道她們是被人刻意引誘,但這般沒有警惕心,以後估計也還是會成為外來之人打探消息的突破口,隻好刷下去了。
至於幾位男性考生在酒席之上的那些抱怨,明月霜也看到了,但並不在意。
哪有員工不抱怨工作的?
現在紅巾軍的地盤越來越大,要管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大都是不是流民,而是世代居住在本地的人,這就不得不考慮人心了。所以這一次的考試,她一定會錄取一部分男性員工。
男女平等嘛,大家都有工作的機會,治下才能安穩。
你問為什麼男性這麼少?還不是因為你們不報名!
刷掉三個人之後,名單便往後遞補了三個。除此之外,因為明紅日和臧芳不會分配工作,所以又遞補了兩個。
程紫桐指著名單說,“這個君縈月,今年也才十三歲。”
“那就叫她也先留在學校裡,半工半讀吧。”明月霜無可無不可地道,“再往下順延一位就是。”
程紫桐點頭,又說,“還有一件事,是明紅日帶著這個君縈月折騰出來的,正要報給主公知道,順便也問主公要幾個人。”
“這人才剛定下,你倒挑好了。”一旁的上官婉兒忙道,“我不管彆的,我挑的那幾個人,可得給我留下,尤其是那個魏珠!”
孟麗君笑著附和,“我也挑了幾個。”
“知道了。”程紫桐無奈,“都給你們留著呢。你們要的人跟我要的不一樣,並不衝突。”
應付完了這兩人,她才接著對明月霜說了君琢要抄書捐給學校的事,並申請將這些書印刷出來,各處都送一些。又說,“學校的架子如今是搭起來了,我正準備編幾本教材,這些書倒是來得正是時候,所以我想要幾個會讀書的,儘快將此事辦好。”
一邊說,一邊將名單遞上來。
明月霜一看,見君玉笙、君縈月和君琢的名字都在上麵,不由笑了,“這個君家倒是有點意思。”
君琢回一趟家,就拖家帶口地弄回來了三個人的事,明月霜自然早就聽說了,畢竟她們可是立刻就報名參加了統一考試,而且四個人都考上了。這在方縣來說,不算小事。
弄得明月霜都想讓君琢再回一趟家了。
這個人去搞傳/銷一定有兩把刷子。
這時的明月霜還不知道,君琢正在家裡寫信,他認識的親友實在是太多了,隨便數數都要寫個二三十封,等這些信發出去,他估計真的會在給紅巾軍拉人這條光明大道上一路疾馳。
“說到這個,”程紫桐見明月霜在名單上簽了字,心滿意足地收起來,這才轉身對上官婉兒道,“你看好的那個魏珠,我聽下麵的人說,她好像原本隻是送女兒和孫女過來,卻不過村長的熱情,這才跟著報名參加了考試,人還是要回去的。”
“什麼?”上官婉兒險些跳起來,“不行!”
在方縣這樣的小地方,她挑出一個有管理經驗,而且這方麵才能出眾的人容易嗎?
上官婉兒自從來到這裡之後,行政管理方麵的事務,一直都是她一個人在處理。好不容易來了個孟麗君,但是紅巾軍的地盤也擴大了很多,兩個人把公務分一分,竟然比之前更忙了!
總算明月霜弄了這個招聘考試,兩人這麼積極當考官,就是為了第一個挑人,現在告訴她,她看中的第一名要撂挑子不乾?
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勸勸她。”
“回來!”程紫桐把人拉住,“你就這樣去,像什麼樣子?”
孟麗君也連忙上前安撫,讓她稍安勿躁。
明月霜想了想,說,“這樣吧,分配工作的時候她們不是還要過來一趟嗎?到時候我正好見一見這一家子,說一下捐書的事,順便替你勸她。”
孟麗君聞言,不由提醒她,“主公,東川和西川的使者已經在鬆城等得不耐煩,催促了好幾次了。”
明月霜擺手,無賴地說,“反正都等那麼久了,讓他們再等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