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們就意識到，自己做出的選擇並沒有錯。
因為去白城送信的阿青回來了，並且如明月霜所希望的那樣，帶回來了兩封任命書，分彆是鬆城和巴城的。有了這兩張紙，明月霜的身份才算是“名正言順”了。
林瓏之前就已經從明月霜口中聽說了此事，如今見到任命書，也算是放下了一塊心中的大石。
她早就已經做出選擇，不可能再回頭，自然希望明月霜能夠儘快掌控巴城。但是宋之睿身上有朝廷的任命，有洛京宋氏的支持，卻是個繞不過去的麻煩。所以哪怕他沒用了，林瓏還是得讓他活著。
誰知忽然之間風雲突變，朝廷陷入混亂，宋之琳自身難保，再顧不上遠在西州的弟弟了。而明月霜又從西川節度使這個上司手中要來了任命書，便可以正式接手巴城，不用再像之前那樣含混過去。
這樣的大喜事，自然是要召集賓客，廣而告之的。
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接下來才好配合紅巾軍這邊的人員做好各項工作的交接。
這段時間刺史府的宴會又變得多了起來，但是巴城的人都不以為苦。事實上，知道明月霜不會在這裡久留，他們巴不得有更多的機會刷她的好感度，這宴會倒是正中下懷了。
儘管如此，當林瓏在宴會上宣布這個“好消息”時，還是讓很多人立刻緊張了起來，觥籌交錯的氛圍都為之一靜。
之前紅巾軍雖然實際掌控著巴城，但一切都是通過林瓏這個代言人，既沒有插手巴城的人事任命，也不曾乾預他們的行政工作。但現在，明月霜成了巴城刺史，這種局麵就不可能再維持下去了。
這可關係到巴城所有大小家族的利益，由不得他們不擔心。
好在明月霜的態度一直都是頗為友善的，這幾天的相處也算得上“賓主儘歡”，所以很快便有人壯著膽子站起身，先是向明月霜道了喜，就迫不及待地問，“不知使君接下來對巴城有什麼打算？”
會不會有大的變動，是不是打算也將巴城改造一番？
據他們所知，其他三城被占下來之後，原本的官員儘數被一擼到底，換上了明月霜從方縣選取出來的人才，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清查人口和田畝等工作。但與此同時，方縣那些好東西，也都被源源不斷運送到三城。雖然時間還短，但是三城都已經有了新氣象。
巴城眾人對此是又羨慕，又擔心。好東西當然大家都想要，譬如種子和農具，即使他們這樣的大戶，也不會嫌多。但如果拿到好東西意味著要失去在官府的位置，那他們又要斟酌一番了。
明月霜很快就打破了他們的僥幸心理，讓林瓏代為宣布了接下來對於巴城的各項政策。
首先，官員肯定是要換的，不過鑒於大家都是紅巾軍的支持者，所以不會像剛剛被占領的三城一樣簡單粗暴。接下來，巴城也會組織一場考試，一切以成績為準，能者上，庸者下。
立刻就有人問了，“主公，這考試是單對巴城人開放，還是皆可？”
明月霜似笑非笑，“你覺得呢？”
此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終於意識到自己陰陽怪氣的人是誰。巴城在明月霜心中的分量，可不敢跟方縣比，他忙補救道，“巴城如今已是主公治下，自然是治下之民皆可應考。”
明月霜這才說，“這一場便隻選巴城之人。不過隻此一次，往後餘裕多了，會組織整個紅巾軍領地的統一考試，取中之後再統一分配工作地點，原則上回避出生地。”
這倒是和朝廷的科舉差不多了，通常不會派官員回原籍任職，就是為了避免官員與本地大戶勾結。
眾人對此接受良好，反正他們已經得到了一次特例，以後的事，那就以後再說了。
至於考試，他們倒不是很害怕。
方縣的考試已經過去了那麼長時間，明月霜人都到了巴城，誰家還沒有幾份從方縣抄回來的標準試卷呢？這段時間，家中的女眷們可都被按著頭學，他們自己當然也免不了多看幾眼。
接下來，話題就轉到了方縣的考試，席上的氣氛又重新變得熱烈起來。
因為今天的宴會比較正式，後宅的客人們是沒有受到邀請的。不過，前麵的消息也沒有瞞著，很快，這些剛剛從洛京來的女眷們，也都知道了這個爆炸性消息。
其他利益不相關的人，自然都不在意，隻讚歎明月霜的手段，但宋家人的感覺就很複雜了。
儘管她們也很喜歡明月霜，但如果這人將原本屬於宋家的權勢和地位奪走，波及到了她們自身的利益，這種喜歡也很容易消散。
她們心慌意亂地聚攏在宋遊身邊，指望她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宋遊麵色煞白，已經意識到宋家和紅巾軍的利益是不可調和的了。這也意味著，她之前的打算，全都是癡心妄想。縱然明月霜不介意，願意接納這些女眷，可是身為宋家人，宋璟和宋之睿還在的情況下，她們就覺不可能去投靠紅巾軍。
可是跟紅巾軍作對，又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眼下身邊沒有一個人可靠，她不能再自亂陣腳。
“慌什麼？”她低聲斥了一句，是在說身旁的人，也是在說自己，“不用怕，總會有法子的。我這就去見七郎，你們也收斂好情緒，彆叫人看了笑話。”
提到世家的臉麵，眾人反而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竭力擺出平日的姿態，“我們曉得，你自己也小心。”
宋遊來到了宋之睿休養的院子。她之前一直沒過來，倒不是不能，隻是覺得男女有彆，自己的身份不方便。但現在顧不上這些禮節了，便也順利地進入院子，見到了正在發呆的宋璟。
“七郎！”她加重語氣將人喚醒，開門見山地道，“紅巾軍的那位明使君，方才拿出了西川節度使喬珩的文書，署她為巴城刺史！”
“什麼？”宋璟立刻從渾渾噩噩之中驚醒過來，“咬牙道，她怎麼敢！”
“她有什麼不敢？”宋遊不客氣地反問，“她連這樣的文書都能從喬珩手中要過來，還有什麼不敢？”
“不行，我要去找她理論！”宋璟依舊無法接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已經足以壓垮這個可憐的少年，隻不過勉勵支撐，而這件事無疑是造成雪崩的最後一片雪花，讓他的情緒徹底失控，“我父才是朝廷任命的巴城刺史！”
宋遊伸手去拉他，但不知道是宋璟掙紮的力氣太大，還是她拉的力氣太小，宋璟隻一甩，就將她甩開，跑出門去了。
也罷，就借此機會，看一看那位明使君的為人，看看她對這種毫無自知之明的敗者會如何處置。
宋璟一路飛奔進宴客的大廳，當著所有賓客的麵衝到明月霜麵前，開口質問她，“我父親才是朝廷任命的巴城刺史，你所持的是偽命！西川節度使，難道能越過朝廷封官不成？”
此言一出，整個宴會廳都靜了下來，針落可聞。
人人都知道，身為節度使，就是可以越過朝廷封官，隻要事後上一封奏折，朝廷根本不會不許。
誰叫大黎的皇室一代不如一代，朝廷也越來越腐朽衰落，主弱枝強，朝廷根本無力乾涉地方官員的任免，自然不會輕易戳破表麵和平的假象。隻要地方上還願意給朝廷一點麵子，上這個奏折，那他們就可以假裝任命之權依舊在自己手裡。
但是……這個道理能對宋璟這樣沒有經曆過仕途的年輕人說得通嗎？
“七郎，你失禮了！”林瓏反應最快，立刻站起來厲聲喝道。
“你閉嘴！”宋璟仇恨地瞪著她，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嫌惡，“你又算是什麼東西？不過是我父親納的一個妾，連茶都沒給我母親敬過，也沒給母親磕過頭，充其量算是個見不得人的外室，這樣的身份，哪有你說話的地方？七郎也是你配叫的！”
聽見這番話，林瓏隻覺得一股氣血上湧，衝得她頭暈眼花、站立不穩，卻又沒有任何一句話可以反駁。
她的確……就是這樣的身份。
然而就在此時，她聽到身旁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宋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風！在我的地盤上，教訓我的人，是覺得我脾氣很好嗎？”說著臉色一沉，眼風一掃，“掌嘴！”
立刻就有兩個女兵上前，抓住宋璟，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再用帕子把嘴堵了。
“身份？”明月霜餘怒未消，緊盯著宋璟，“像你這樣的無能之人，也隻能用‘身份’來抬高自己了。除了一個世家子弟的身份，你又有什麼？又算是什麼東西？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話？”
見宋璟眼中恨意愈深，她才滿意地抬起頭，笑著問，“諸位以為呢？”
雖然她笑著，但誰都不會覺得她的氣消了，當下七嘴八舌地批評起宋璟來。這個說他無禮，把正式場合當成自家後宅亂來，那個說畢竟年輕，沒有經過事，自然一驚一乍，甚至還有奉承明月霜，說她幫宋之睿教兒子，要宋璟謝她的。
聽得宋璟目眥欲裂，偏偏嘴被堵著，說不出話。
明月霜這才回頭看他，“滿意了嗎？既然你喜歡用身份壓人，那我自然也可以用身份來壓你。”
“你父親才是朝廷任命的巴城刺史？放心，喬大都督也已經向朝廷上了奏折，舉薦我為鬆城、巴城刺史。你說，宮裡的皇帝和朝上的宰相，會反對嗎？”
明月霜說著，扯出了他口中的手帕。
宋璟卻沒有說話，隻狠狠咬住唇，嘗到了一絲腥甜。
即使他再不知世事，也知道如今京中的伯父是顧不上這等小事的。
明月霜轉過身看向林瓏，“不過這事倒提醒了我，讓你一個女人管著這麼大一座城，終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順，恐怕很多人不服氣呢。”
林瓏扶著椅背，眼圈發紅地看著她。
開口的卻是下麵坐著的賓客們，他們可不敢認這個罪名，紛紛說，“這是沒有的事，夫人處事公正嚴明，我等皆心服的，巴城正是在她的治理下，才有如今的氣象。”
“那就好。”明月霜一臉欣慰地點頭，“既然如此，我今日就任命林瓏為巴城彆駕。”她說完了，還問林瓏，“這個身份，足夠讓你教訓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嗎？”
“主公！”林瓏淚水漣漣地撲到她麵前，就要跪下去，被明月霜穩穩地扶住了。
“彆跪。”她笑著說，“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