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聽說了宋之琳的死訊,對此同樣恨得牙癢癢。宋這個姓氏,是他往上走的籌碼,卻也是束縛住他的枷鎖。比如現在,宋之琳一死,秦秉忠必然會因為憤恨而遷怒他——嗯,即使是對宋璣來說,秦秉忠也實在是個很好看透的人。
所以他忙不迭地趕來了,一定要在秦秉忠厭棄自己之前,挽回局麵。
宋璣的選擇是告密。
他將那一天在宋之琳家中的聚會告知了秦秉忠,又說,“雖然最後事情沒有成,但當時開口讚同宋之琳的人不少。他們沒有在奏折上聯名,但背地裡是否還有其他的計劃,臣就不得而知了。”
“哦?”秦秉忠眯起了眼睛,“你是說,當時你也在場?”他的聲音如同催命的魔鬼,“那麼,你可願意站出來指證這些人?”
宋璣身體發起抖來,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點頭答應,自己將會成為千夫所指的存在。但他既然走到這裡,就已經沒有了退路,眼前是唯一的機會,絕對不能錯過,於是咬著牙道,“臣願意指證!”
“好!哈哈哈!”秦秉忠拍了拍他的肩膀,當即讓人去將那些洛京舊臣都宣了過來,然後讓宋璣當場一個一個把讚同過宋之琳的人都指認出來。
這是一場殘酷的刑罰,無論是對於指認者,還是被指認者。
但是秦秉忠很愉快,他將這些人的反應當成一場表演來看,越看越覺得可樂,因為宋之琳的死亡帶來的憤怒與怨恨,總算稍稍減少了一些。
等到最後一個人也被指認出來,宋璣已經是渾身汗濕。倒是被他指認的人,一開始也害怕得發抖,但隨著人越來越多,他們反而漸漸冷靜下來,都擺出了慷慨就義的表情。
秦秉忠的臉沉了一下,他轉頭去問宋璣,“既然是你指認的人,那依你說,這些人該如何處置才好?”
“回稟陛下。”宋璣臉上的肌肉因為應激而繃緊,他用力咬住腮部的軟肉,直到血腥味充斥口腔,才將想好的話說出,“這些人向來自詡清流,孤高傲慢,似乎有多麼了不得。既然如此,何不如宋之琳那般,將他們都投入黃河之中,看看他們自詡能滌蕩人間的清名,能否令黃河澄清?”
這個量著秦秉忠的性情想出來的懲罰,果然大得他的心意,又是連讚了幾聲好,大笑道,“就依愛卿所言,來人,備馬!我要親自看著他們被投入黃河,看看他們的一世清名究竟有多厲害!”
秦秉忠如此張揚行事,反倒沒有在燕城引起多大的反響。大多數人已經習慣了他的殺人如麻,就算看不慣的,在沒做好舍身取義的準備之前,也不打算開口。隻是城中的氛圍,多少還是變得更加凝滯沉重了一些。
在這樣的氛圍之中,從河邊回到府衙的秦秉忠,心裡其實也沒有多高興。
爽快了那一瞬,他冷靜下來,就能想到這個消息傳出去,天下人會如何想他。雖然他本來也沒什麼好名聲,但人總有一些自諱的心思,想到會被罵得很難聽,又哪裡高興得起來?
他自己想了一回,越想越不高興,就打算召幾個心腹來說話。
但是那些武將,都是跟他一樣的粗人,如今他潛龍騰淵,他們也跟著水漲船高,正是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哪裡能領會得到他在這個位置上的種種思量?
然而他手下也沒有十分信任的文臣,思來想去,才總算想起一人,便命左右,“傳劉飛星來。”
劉飛星來得很快,他本來就住在府衙之中。
一見到秦秉忠,不等對方說話,他就跪下道,“陛下今日行事,實在是過於冒進了。您如今已是陛下,要殺什麼人,想什麼時候殺,要怎麼殺,隻需依著規矩法度來便是,任誰也挑不出錯處,如今這般,倒是鬨得滿城風雨,將來傳到天下人耳中,隻怕也要以為陛下行事不夠莊重。”
雖然是勸諫的話,但說得委婉,而且處處從為君者的角度來說,秦秉忠便隻笑道,“你倒是不怕朕生氣。”
劉飛星低頭,“陛下身邊有能臣,也該有諍臣。臣雖不敏,願為陛下直言。”
秦秉忠回頭一想,劉飛星第一次在他麵前開口,就是在溫鎔死後,提議他扶持宗室子弟繼位,否則他如今還在坐蠟。之後從洛京回到雲州,更是頂著他的怒火,建議他與涼州修好。
要知道,當時他們可是剛被涼州打了個措手不及,是狼狽地逃回來的。也就是這話是私底下說的,若不然,那些武將一人一口唾沫,早將劉飛星淹死了。
但若非是與涼州緩和了關係,秦秉忠得到傳國玉璽之後,也不敢生出當皇帝的念頭。
他是個粗人,但又不是傻子,當然清楚他能在雲州稱王稱霸,卻很難讓天下人服氣。所以,從決定讓小皇帝溫鎔遷都開始,秦秉忠就一直在觀望天下英雄的態度。
結果讓他很滿意,大家都在自掃門前雪,隻有一個楚州多管閒事,但是真打起來,雲州軍可不懼楚州軍。至於被楚州軍捎帶來的紅巾軍,當時根本沒在秦秉忠的眼裡。
誰知道半途冒出個涼州軍,狠狠重創了雲州軍,也讓秦秉忠十分丟臉。
但秦秉忠雖然喜怒不定,但是出身底層的人,關鍵時刻,也能忍人所不能忍。所以他終究還是在劉飛星的勸說下,捏著鼻子給趙元睿寫了一封信。
如此你來我往數次,雖然趙元睿的態度不鹹不淡,但也沒有劍拔弩張,這就夠了。
在秦秉忠得到傳國玉璽之後,涼州和雲州也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摩擦。又是在劉飛星的建議下,秦秉忠在給趙元睿的信裡表示,我們完全可以平起平坐、劃地而治、各帝一方。
而趙元睿的回應含糊其辭,顯然是已經心動了,隻是還沒有做出決定。
這就是那天宋璣看到秦秉忠那麼高興的原因。也是因為解決了涼州這唯一一個讓他警惕戒備的敵人,秦秉忠才覺得自己的稱帝之路已經無憂。
想到這些,秦秉忠覺得,劉飛星確實是個難得的能臣,每每能在出現意外之後,想到描補的辦法。
遂親手把人扶起來,問道,“那你今日又有什麼可勸我?”
劉飛星這才抬起頭來,拱手道,“請陛下冊封您的義子溫寒。”
秦秉忠一愣,但很快就明白過來,此事看似跟他屠殺大黎舊臣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但卻是一種表態,他對大黎皇室如此寬容,自然也能挽回一部分人的印象。
而且,就像宋之琳會為溫寒低頭一樣,那些心懷大黎的人,也會因此對他客氣一些,甚至替他說說好話。
劉飛星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秦秉忠一想明白,就半點不耽擱,當即叫人將溫寒帶過來,正式拜見他這位義父,然後他才好加封。在等人來的時候,他還跟劉飛星商量了一下,要如何封賞,劉飛星就一個意見,“須得比陛下諸子更加優厚。”
秦秉忠有些不樂意,但想想還是答應了。反正又不是隻能封一次,以後再補償兒子們就好了。
然後,他就開始期待起溫寒的到來了。
拋開對於“將來可能會有人想擁立溫寒”的擔憂不提,一個皇族子弟要認自己為義父,給自己磕頭行禮這件事,秦秉忠心裡是不無得意的。
以他的出身,以前若是遇到皇親國戚出巡,那是要跪下來避道的,他的名字秦秉忠,他頭上這個雲州節度使的官職,當初都是姓溫的所賜,如今卻能叫姓溫的跪拜自己。
這可真是時也,運也,命也。
光是想想,秦秉忠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很快溫寒到了,因為人還病著,是被抱過來的。他的哥哥溫陽就已經夠單薄了,他看著還要瘦弱一些,幾乎有點骨瘦如柴的樣子,顯得麵上一雙眼睛大得過分,清淩淩的。
秦秉忠不太喜歡這雙眼睛,感覺有點像那個頑固不化的溫鎔。但是轉念想到這孩子馬上要給自己磕頭,就像溫鎔給自己磕頭一樣,於是臉上又帶上了笑。
溫寒小臉煞白,中氣也不足,說起話來跟蚊子哼哼似的,禮儀倒是很好,不哭不鬨,整個拜見的流程做得一絲不苟,一聲“義父”也叫得恭恭敬敬,讓秦秉忠十分滿意。
於是一開口,就給對方封了個郡王的虛銜——他本來隻打算封個侯的。
此時的封爵,多半都是有實封的,所以通常沒有專門的封號,而是以地名命之。比如秦秉忠的雲中王,就是因為他是雲州之主。但是秦秉忠當然不會給溫寒封地,所以是虛爵,而且更惡心人的是,他還賜了一個封號:順。
順郡王,順的是誰,想必所有人都很清楚。
但溫寒看起來還並不懂,十分有禮地按照禮官的指引謝了恩。
於是,秦秉忠還沒登基,第一封聖旨就已經先發了出去。不知情的人聽來,倒是覺得他對大黎溫氏有情有義,並沒有隨便作踐人。
秦秉忠對這樣的反響自然也十分滿意,自此愈發親近信任劉飛星,至於那個費儘心思獻計獻策的宋璣,反倒因為這次殺了太多人,讓秦秉忠不喜。
又兩日,登基大典終於到了。
雖然禮儀簡略了許多,但秦秉忠還是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中,身著天子袞冕,接受了溫陽的禪位,手捧禪位詔書和傳國玉璽,登上了那個他夢寐以求的位置。
登基之後的第一封詔書,便是為自己改名為秦霸,立國號為大燕,並再次將明年改元太平——之前小皇帝登基,他就將明年改元天慶,結果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明年還沒到,皇帝先換了人。
燕城之外,渾濁的黃河滾滾向東。滄桑的母親河見證了無數曆史,卻從不為任何人而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