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窮途末路,淪為俘虜的時候,喬珩也沒有想過“死”字。但此刻,那那些堅持似乎都沒有意義了。
他已經徹底錯過了接下來那個風雲劇變的時代,就算如今能夠從這座守衛森嚴的礦山裡逃出去,也沒有時間給他積蓄力量,再卷土重來了。
無論明月霜是什麼下場,都無法改變他已經是個失敗者的事實。
死……這一刻,喬珩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像顧承駿那樣,在徹底失敗之前就維持著尊嚴死去。
劉巍從他的沉默之中察覺到了這個念頭,心頭一跳,連忙用力抓住他的手,“大都督!”
但他張了張嘴,又不知該如何勸解。
活著,然後在這裡做一輩子的礦工嗎?彆說喬珩,就算是他自己,難道又受得了嗎?
喬珩避開了那個敏感的話題沒說,隻是道,“以玉崗之才,隻要你肯稍微服軟,想來不管在哪裡,都有出頭之日。”
這話似乎是在回答劉巍之前的話,但其實是勸他對明月霜低頭,再謀個好前程。
劉巍的眼睛紅了,半晌才道,“下官慚愧。”
喬珩拍了拍他的手,鬆開,“你去吧,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劉巍已經猜到了,他艱難地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地往回走,忍住了轉頭去看的衝動,為喬珩保留了最後的尊嚴。
回到房間裡,他摸索著回到了自己的床鋪,跪在床上,朝著劉巍的床鋪磕了個頭,然後才躺下來,抖著手從床頭不起眼的牆縫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拆開之後,將裡麵的粉末倒入口中。
劉巍懂一些藥理,這是他自己偷偷搜集準備的毒藥,藏在這裡以防萬一。
如今,似乎也到了使用的時候。
至於喬珩說的,讓他為明月霜效力的話……喬珩不知道,但劉巍早就已經在這裡見過很久之前就被抓來的白思齊和其他俘虜,從他們的遭遇來看,紅巾軍根本就沒有優待甚至任用俘虜的習慣。
這也不奇怪,紅巾軍的高層都是女人,所以其他勢力的人就算來了也沒有位置,倒不如一一清算了,送來服役,如此還能收攏民心。
畢竟,不管是在哪個勢力裡,但凡是有權有勢的人,手上都不可能乾乾淨淨的,否則偌大的家業和奢侈的生活要如何維持?
紅巾軍……
意識漸漸模糊,劉巍沒能再繼續想下去。
……
兩人的死亡驚動了整個礦山。
紅巾軍的礦,安全性已經很高了,但也不是絕對的安全,死人是難免的事。但是死亡率一直被控製在一個極低的範圍內,所以一下子死了兩個人,就叫人不能不吃驚了。
死了人,礦上是會追查的。同房間的人也是同一個班組,第一個被問責的自然就是組長。
組長心裡也很惶恐,他昨天是罵過他們,話說得也略微重了一些,但是乾活不就是這樣嗎?至於因為這個就尋死嗎?
但他也不敢隱瞞,畢竟這事又不是什麼秘密,他不說也會有彆人說。他隻是為自己辯解了幾句,再三表明自己可不敢害人,隻是想把上麵安排的工作做好。
礦上實行班組製,彼此之間自然也是有競爭的,爭榮譽,爭獎勵,也爭每日采礦量最多的班組會加的那個肉菜。
這個肉菜,可不是那等往菜裡加幾片肉的做法,而是實實在在的大肉,或是紅燒肉,或是醬肘子,或是炸雞腿,量都是給得足足的,哪個班組不眼饞?
放在外麵,一般人家過年都吃不上這樣的好東西,其實比什麼榮譽和獎勵都更吸引人——畢竟礦工們又沒有工資,榮譽和獎勵都不是實物,哪有能吃進嘴裡的肉實在。
而且采礦量太低,雖然沒有懲罰,卻會被監管公開點名批評,臉麵丟儘,成為礦山上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存在。
所以工作走神,組長批評一下,也是正常的,對吧?
負責調查的工作人員轉了一圈,問遍了和他們有接觸的每個人,得出結論:一人自縊,一人服毒,確係自殺。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結案,層層上報。
明月霜收到消息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五天了。還是因為這兩人身份特殊,朱淑真特意派了個人去錦城送信,才能這麼快。
不過,這封書信也隻是讓明月霜唏噓了幾分鐘,就又重新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過去的已經過去,而在這個世界遇到的這些對手,老實說,以他們起家的手段和行事風格,沒有哪一個能讓明月霜覺得,自己需要為對方的死獻上敬意和哀思的。
就連洛京城的那個小皇帝溫鎔都不能,更何況是喬珩?
非要說這個時代有什麼人能讓明月霜尊敬的話,那被秦秉忠背刺的那個雁孤雲,姑且能算一個。
農民起義的領袖,在最開始的時候,通常都是令人尊敬的。而雁孤雲,正好死在了他最受人尊敬的時刻。秦秉忠的背叛,說不清是毀滅了他,還是成就了他。
……
雲州。
即便是波瀾壯闊的黃河,也不可能真的“吃掉”一個人,早晚要吐出來的。
幾天之後,投河自儘的宋之琳和之後被投入河中的大臣們的屍身,就陸續被浪濤衝到了岸邊。隻是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雲州,也沒有人敢出麵去收殮他們的屍體。
就在這時,一行人低調地出現在了河岸邊。
這是一群女人,精乾的女護衛們簇擁著一個身著白布麻衣的年輕女孩,她們趁著夜色,去河邊尋找屍體,找到了,便當場收殮進帶來的薄棺裡,就地選址下葬。等天一亮,又找不到她們的蹤影了。
如此神秘的行事,很快就被傳開了。有人覺得應該是其中某個人的家眷,有人覺得是好心的義士,也有人覺得可能是受過某人恩惠,前來報恩的……人們私下裡傳著這個消息,議論著她們的身份,卻沒有一個人去官府告密。
秦秉忠占據洛京,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
當年雁孤雲之所以揭竿而起,雖然導火索是不堪忍受督工的虐待,但本質還是因為那場大旱導致大家吃不起飯。雲州雖然臨河,但受旱情影響也著實不小。秦秉忠來到這裡的時候,雲州的日子其實就已經很難過了。
而秦秉忠也沒有給雲州帶來什麼好處,恰恰相反,他成為雲州節度使之後,先是出兵洛京,後來又征發錢糧和役夫去修什麼宮城——其實至今還沒修好,但是秦秉忠登基之後,為了彰顯身份,已經搬進去住了——雲州百姓所受的盤剝比以前更甚,完全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在這樣的背景下,雲州百姓對這個新來的節度使,自然是敢怒而不敢言。
他們不敢為違逆他的意思,被迫接受他暴虐的統治,卻也不會主動去阿諛依附。
此刻,燕城之中,那一行神出鬼沒的收屍人,正聚在某處偏僻的院落之中,圍著一張圓桌開會。
“從這件事來看,雲州民心可用。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雲州潛伏下來,發展更多的同伴,等待紅色旗幟插上城頭的那一天。”開口說話的,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
如果有見過收屍人的雲州百姓在,就能認出來,她正是那支隊伍中的主事人。此刻,她身上仍然披著麻布,神色卻是沉著寧靜的,並沒有太多傷心之色。
她就是宋之琳的養女宋遊。
在回歸紅巾軍之後,她主動選擇加入了竇娥負責的情報部。
情報部的人員都是明月霜抽到的白卡,原本是不接受一般人加入的。但宋遊的情況特殊,竇娥也願意帶著她,明月霜便同意了。在竇娥前往洛京之後,她也跟隨而來,並且主動申請進入雲州,開展情報工作。
她沒有跟義父宋之琳相認,隻是給他送了一封信,講述了追尋傳國玉璽的始末(隱去了紅巾軍在其中的作用),又告知了他宋氏族人在紅巾軍的生活現狀。
是否因為這封信,才讓宋之琳下定決心,上了那封奏折?宋遊不知道,但她相信宋之琳在上折子之前,應該也已經想過了所有的可能,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而她,也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問心無愧。
為宋之琳收殮之後,她就徹底與過去做了一個了斷,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新的生活,新的工作之中了。
過去的人留在了過去的世界裡,接下來,她們將要迎接的,將會是一個波瀾壯闊、風起雲湧的新時代。而能夠在這個時代發出最強音,被世人所矚目的,宋遊相信,一定是紅巾軍。
必須是紅巾軍。
她和無數像她一樣的人,正在為此而努力。而以後,也會有無數像她們一樣的人,加入其中。
這是——她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