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顏葳蕤板著臉說。
女孩一噎,無話可說了。
顏葳蕤猜想她或許會在心裡罵自己,但她並不在意,收拾好東西,便拎著準備好的東西出了門,準備回顏家去看看。
她沒有說謊,也是真的不想回家。
如果不是那裡還有她非常在意的人,顏葳蕤恨不得永遠都不要再踏入那棟壓抑又冰冷的老宅。
……
作為與君氏齊名的頂級世家之一,顏氏的大宅距離君府自然不會太遠,就算步行也很快就到了。但與保存完好的君府比起來,這棟宅子顯然經曆了更多的滄桑,雖然竭力修補,看起來還是十分明顯。
修複後的顏府,自然不可能再占據一坊之地,而是被新砌的圍牆分隔開來,顏家隻保留了後麵環繞著花園修築的幾處院子,正好能住下顏氏所剩不多的族人。
顏葳蕤沿著青石鋪成的路麵往裡走,越走眼底的詫異越深,心底的壓抑也越淡。
她沒想到,對自己來說就像是心上一片陰雲的老宅,如今竟已變成了這種樣子,物是人非,它再也不可能給顏葳蕤帶來從前那種絕望壓抑的感受。
這可真是……
顏葳蕤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怔了半晌,直到停在顏家人的住處所在,她才回過神來,收斂思緒和表情,上前敲門。
門房是從前的老人,看到她,立刻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十二娘回來了!”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沒有看見車,忙道,“怎麼不提前打發人說一聲?也好叫家裡打發車去接你。”
“紅巾軍不興使喚人的。”顏葳蕤說,“叫人跑一趟做什麼?我自己也就回來了。”
門房聞言,便有些訕訕的。
因為紅巾軍的要求,顏家遣散了大量的仆從,隻留下了一些實在不能儉省的,比如廚房、車馬、灑掃、門房之類,也跟他們重新定了契書,如今月月都領著標準工資。
從那以後,他們這些人,在主人家麵前,總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
一時覺得自己一個家生奴婢,竟叫主家出了這麼多錢,無上惶恐。一時又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既然在外麵做工有這麼多錢,在家裡怎麼就不能拿?
對於紅巾軍的存在,他們的想法就更加複雜了。
因為紅巾軍,他們現在的生活確實比以前好多了,還能拿錢。但是幾乎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種以前自己與主家休戚與共的親密感,已經越來越淡了。他們是雇工,再也不是主家的自己人。
好與不好,俗人們看不清、分不明,隻是因為這從未有過的變化而惶恐不安著。
顏葳蕤看出了這一份惶恐不安,眼神微微一暗,覺得自己與他們並沒有什麼分彆——人和人本就沒什麼分彆,這是她在紅巾軍待了這麼長時間最大的感受,但此刻,似乎又有了新的明悟。
好像又理解了一點內心那個軟弱的、遲疑不決的自己。
她沒能在這個問題上思考太久,接到消息的顏家人已經迎了出來。顏葳蕤掃了一眼,見沒有顏宗翰,也不覺得意外,那個人,大概是覺得回到家裡了,就該拿起他大家長的權威,該由她這個女兒前去拜見吧?
說來好笑,在顏家還鼎盛的時候,他雖然地位特殊,但從來也沒有當過所謂的大家長,開始是祖父,後來是伯父,再後來是叔父,從來沒有他顏宗翰說話的地方。如今都這樣了,反而把他顯出來了。
顏葳蕤隻當沒有看見,與眾人寒暄過,敘了彆情,又送上自己從西州帶回來的禮物——都是紅巾軍的特產,今年以來,在外麵漸漸打開了銷路,放到洛京也算緊俏貨色,用來送人絕不失禮的。
最後,她才將一個小小的包裹拿在手裡,問身邊的人,“繁姊呢?”
“十一娘住在那邊的園子裡。”一個嬸娘歎氣,“她那個身子,你也是曉得的……一到這個季節,就總是那樣,熱不得冷不得,就沒有舒服的時候,也就園子裡好些。”
“我去看看她。”顏葳蕤輕聲說。
“哎。”嬸娘應了一聲,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顏葳蕤停下腳步,轉過頭問,“嬸娘有什麼事嗎?”
嬸娘反倒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你去吧。”然後慌忙起身告辭了。
這樣子,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顏葳蕤遲疑了一下,沒有去追,轉身去了花園裡。這花園倒還像是舊時的樣子,連格局和種的花草都沒怎麼變。顏繁住的地方也一樣,被花木掩映著的小樓,似乎還是與顏葳蕤童年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好像時光停在了這裡,再不向前。
她在門外站得太久,最後是那扇院門自己打開了。顏繁倚在門框上,朝她微笑,“怎麼,不認得路了?”
記憶裡的人突然走進了現實,顏葳蕤鼻尖一酸,連忙微微低頭去掩飾。真奇怪,她離開家也不過才一年多,怎麼就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一輩子那麼久?
等那一陣的情緒過去,她才邁步上前,走到顏繁麵前,叫她,“十一娘。”
“當著麵,總不肯叫一聲阿姊。”顏繁皺了皺鼻子,笑看著她,依然是那樣溫柔縱容的樣子,“你呀。”
隻是她一笑起來,不知牽動了哪裡,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顏葳蕤連忙上前一步,扶著她的背輕輕拍撫,一邊把人往院子裡推,“快進去吧,彆站在這風口了。”
兩人進了內室,顏繁喝了一盞溫水,才將那咳嗽壓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茶盞,抬頭打量著坐在對麵的顏葳蕤,微微點頭道,“高了,也長大了。”又問,“外麵的世界,怎麼樣?”
顏葳蕤克製了,不想在姐姐麵前露出過分高興的神色,但她那仿佛瞬間被點亮的眼睛,裡麵含著的光,還是在一瞬映照進了顏繁的眼底,“外麵……很大。沒有我想的那麼好,但是……”
“但是你很喜歡?”顏繁接話。
顏葳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總能被姐姐一語道破心事的小女孩。
人們都說她是這一代的洛京第一才女,卻少有人知道,她的姐姐顏繁不知比她出色了多少倍。
顏繁尚在母腹之中時,長姐被君氏休棄,要送回顏家,長姐自謂並無錯處,無顏再見家人,遂在歸家前一夜懸梁自儘。
母親聽到消息就吐了一口血,早產生下十一娘,自此便留下了這一股弱症,不能見風,不能勞累,不能受冷,更不能受熱,也幸虧是生在了顏氏這樣的家族,又自幼生得聰慧伶俐、美貌出眾,顏宗翰才願意如此供養她。
隻是養到如今,也沒見有什麼起色。
顏葳蕤不止一次地想過,要是姐姐也能為紅巾軍效力就好了。可她這病,連屋子都出不了,稍一費神就頭疼,縱然才華橫溢,在講究效率,提倡凡事自己動手的紅巾軍,又能做什麼?
不過她還是想將顏繁帶去紅巾軍,因為那裡有一位最擅長婦科的神醫。
這麼想著,顏葳蕤便也拋開了不好意思,將此事對顏繁說了,“可巧談醫生如今正在洛州,倒不用你長途跋涉到西州去了,機會難得,我一定會儘力把人請來的。”
“若是請不到,也就罷了。”顏繁說,“我這個病,從小到大,看的名醫沒有十個也有九個,開的方子也大同小異,我自己都能開了。”
“談醫生不一樣。”顏葳蕤說。
顏繁微笑,“好,那就請她。”
言語間,顯然並沒有將此事當真。且不說那位談醫生是否當真有如此神異,縱然有,人家是紅巾軍的高官,她們顏氏又能拿出什麼來,請動對方出手呢?
還沒做到的事,顏葳蕤也不敢保證一定能成,便也不再多說,轉而將手裡的包袱推了過去,“這是給你的。”
顏繁不用打開,就已經嗅到了藥味,不由好笑道,“難為你,千裡迢迢從西州帶了這些來,洛京又不是沒有。”
“不止是藥,你打開瞧瞧。”顏葳蕤說。
顏繁打開,發現果然不止是藥,還有一幅繡得十分精致的蜀繡,看大小,應該是用來做屏風的,繡的是……顏繁愣住,再三大量手裡的繡圖,又抬頭去看顏葳蕤,“這是地圖?”
“算不上地圖,頂多是一幅西州山水圖。”顏葳蕤說,“這種圖,在西州賣得很好呢。”
雖然老人家講古,對西州的地形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但真正從俯瞰的角度看過整個西州的人,卻一個也沒有。所以這種照著明月霜給的地圖描出來輪廓來的山水圖,一經上市,便立刻引起了搶購熱潮,畫的、印的、繡的,應有儘有。
顏繁不能出門,顏葳蕤便想送她這個,叫她也看看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果然,顏繁聞言,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收斂起情緒,笑說,“我看家裡藏的那些地圖,倒還不如你這個……”
“立體。”顏葳蕤補充。
“立體,這個詞有趣。”顏繁思量了一陣,不由道,“可不就是如同立在眼前一般,栩栩如生?這竟還不是紅巾軍用的地圖嗎?即使如此,這樣的圖傳出來,叫外人得了,恐怕也不好。”
顏葳蕤搖頭,“這圖上什麼都沒有,如何分辨?外人得了也沒用。”
“誰說無法分辨?”顏繁手指在繡圖上輕點,“我雖然沒去過西州,但也能看出一二。”見顏葳蕤不信,她就指著圖上的地點,將西州幾座名城所在的地點一一標了出來,“我說的可是?”
“十一娘怎麼分辨出來的?”顏葳蕤吃驚。這圖上可是隻有山水,彆的一概沒有的!
“有山有水有勢,分辨這些有什麼難的?”顏繁說,“依著山勢、水勢,最適宜建城的地方也就那麼幾處。”
顏葳蕤輕輕吸了一口氣。
她以前隻知道顏繁比自己聰明,但究竟是什麼樣的聰明,卻沒有一個確切的認知。如今自己的見識多了,才能真正明白,這樣的天賦有多可怕!
也許,這樣的才華是真的連老天爺都會感到妒忌,所以才故意不給她健康的身體吧?
說了這麼一會兒話,顏繁的精神已經不大好了。顏葳蕤抬手在腰間摸了幾次,終究沒能將帶的另一份禮物拿出來,隻好起身告辭。
顏繁其實將她的舉動看在眼裡,卻體貼地沒有揭穿,也起身送她。
“十一娘彆送了。”顏葳蕤按住她。
雖然十一娘是姐姐,但看起來比她矮了很多,身體也瘦弱單薄,摸上去隻有一把骨頭,讓顏葳蕤心下又是一澀。
“對了。”臨到要走,她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方才嬸娘似乎想跟我說什麼,又沒說,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顏繁仍是那樣微微地笑著,仿佛說的不是她自己的事,“是我的婚事定下了。”
“什麼?!”顏葳蕤差點跳起來,“他怎麼能——”
“他當然能,他是我們的父親。”顏繁微微搖頭,“十二娘,你以後……彆再回來了。”
顏葳蕤覺得自己心底像是揣了一塊炭火,燒得她一刻都安定不下來,但她沒有忘記,這是顏繁的婚事,所以她用儘全力,維持住了表麵的平靜。
她聽到自己問,“是哪一家?”
顏繁似乎是笑了一聲,“這次可了不得,他為我定下的前程,可是大燕皇妃。”
“大、大燕什麼?”也許是這句話說得太荒唐了,顏葳蕤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覺得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洛京顏氏的嫡女,就算要聯姻,也該是在差不多的人家裡找吧,怎麼會、會是……
“大燕皇妃。”顏繁重複了一遍,還翻譯了一下,“他打算把我送給雲州的秦霸做妾。”
顏葳蕤隻覺得腦袋裡一陣一陣的轟鳴,衝得她失去理智,“我殺了他!”
“又說傻話。”
顏葳蕤終於沒忍住,失聲喊道,“我怎麼可能讓你——”
“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也許半路就死了也未可知。”顏繁用安慰的語氣說。
顏葳蕤瞪著她。
顏繁隻好又說,“十二娘,你不要再回來了。”
她沒有說,顏宗翰原本想送出去的其實是“洛京第一才女”顏葳蕤,但紅巾軍的人他不敢動,又自忖顏繁的美貌比顏葳蕤更盛,身體雖然不好,但聽說秦霸就喜歡書香世家出身的柔弱美人。
顏繁自己其實是不在意的,顏家的女兒,顏宗翰的女兒,一出生不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命運嗎?她們不是早就已經清楚這一點了嗎?有一個十二娘能從這裡走出去,已經夠了。
無數失控的情緒在顏葳蕤的身體裡左衝右突,似乎隨時都能衝破這具單薄的身體,徹底爆發出來。
沒有人知道,看起來冷淡疏離,仿佛是一塊冰的洛京第一才女,冷淡的外表隻是她為自己穿上的一層偽裝,因為如果不這樣,她就會被心中的怒火焚燒殆儘。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顏葳蕤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會想辦法的。”她說,“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大不了帶著你闖出去,死也不死在這裡!”
顏繁本來想叫她不要為自己涉險,但轉念想到,如果十二娘真的能帶著自己離開這裡,那就好了。反正她現在是紅巾軍的人了,顏宗翰是絕對不敢去找紅巾軍麻煩的,不是嗎?
至於可能會因此給紅巾軍惹來的種種議論,那也隻好說一句對不起了,她畢竟是個將死之人,隻好把妹妹的一輩子抵給她們了。
如果真的可以出去就好了……
死也不死在這裡,十二娘真不愧是她的親妹妹,無意間說出的這句話,其實就是支持著顏繁活到現在唯一的信念。
顏繁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在打聽到宋之琳要送他的侄兒去西州,而各家都在偷偷往外送人的時候,鼓動自己的妹妹偷偷從家裡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