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顏葳蕤用力按住顏繁的肩膀, 她已經從兩人的對話中意識到她們究竟在說什麼了,“要不還是我……”
“不。”顏繁打斷她。
顏葳蕤又是一怔,這還是顏繁第一次拒絕她, 何況還如此乾脆利落,沒有留下一點回旋的餘地。
反應過來之後,她的眼睛就慢慢地紅了,“從小到大,你什麼都讓著我,這次也讓我吧。”
“就因為從小到大什麼都讓你, 所以這一次絕不讓了。”顏繁拍了拍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十二娘,顏葳蕤, 你能把這個轉機帶到我麵前, 這就夠了。這是我的人生, 我的命運,我要自己去戰勝它。”
顏葳蕤手下不禁一鬆。
在這個瞬間, 她好像才終於意識到, 從小到大, 顏繁那種人淡如菊的樣子, 也許並不是因為她性情沉靜, 她隻是……沒有指望。顏葳蕤自己的心裡藏著一團火, 比她更聰明的顏繁又怎麼可能例外?隻是以她的身體情況, 再怎麼要強也是沒有用的, 不如就不在意。
然而此刻, 顏繁身上卻洋溢著一種顏葳蕤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的——鬥誌。
這鬥誌讓她這個人從一幅優美寧靜的畫,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雖然還是一萬個的不放心,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做一件事, 顏葳蕤又怎麼能攔阻?
“好吧。”最後她說,“以前總是你站在我這邊,現在,也該輪到我站在你這邊了。”
冷靜下來之後,顏葳蕤看著顏繁此刻的模樣,忽然有點明白臧芳為什麼總是堅持不懈地想將希望帶給身邊的人了。
原來幫助彆人……是這種感覺。
不計回報,當然,因為做這件事本身就已經給她們帶來了豐厚的精神回報。
顏繁朝妹妹笑了一下,才轉頭對竇娥道,“竇司長,您說吧,需要我做什麼?”
竇娥今天穿的也是一身紅巾軍的軍裝,乾淨利落,衣服的左右肋下、褲子的大腿兩側都有一個大口袋,方便裝東西。此刻,她就從衣服的右口袋裡掏出一張疊好的紙,推到了顏繁麵前,“你看看這個。”
即便是以顏繁一病十多年的養氣功夫,看清上麵寫的內容時,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睜圓了,露出驚訝的神色。
這竟然是一張訴狀。
由顏繁狀告她的生父顏宗翰操控她的婚姻,意圖將她嫁給秦霸做妾,既違反了紅巾軍不許納妾的規定,也有違紅巾軍“自由”的主張。
顏繁心下所受到的震動,當真難以言表。
她已經竭力去想了,以為紅巾軍是想借自己之手,去對付世家——所有人都知道,紅巾軍對世家的態度是什麼,但是想解決他們,總要師出有名。
然而她還是想得淺了。
紅巾軍要對付的,何止是世家,她們真正想動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宗族、是孝道、是禮法!
這豈止是會動搖整個社會的結構?這是打算直接顛覆整個世界!
“紅巾軍。”半晌,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再抬頭看向竇娥時,眼神已經截然不同了,“我今日才算是知道了紅巾軍。”
她是如此慶幸,自己始終沒有放棄,熬到了今天,得以被選中去做這件事。
若果然能做成此事,那真是……死而無憾了。
“到底寫了什麼?”沒有得到兩人的許可,顏葳蕤沒有湊上去看,此時十分著急地問。
顏繁反手將那張紙掩了,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怎麼連十一娘也開始賣關子了……顏葳蕤總覺得這件事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嚴重,但又想不出會在哪裡出問題,思量半晌,還是暫時按捺住了。
“這事不急。”竇娥說,“等談允賢到了,看過你的身體之後再說。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我不希望你中途倒下,讓這件事變得虎頭蛇尾。”
顏繁笑了,“竇司長放心,我的身體也沒有差到那種地步。不過,都聽你的安排。”
……
雖然已經決定要去做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但那天之後,顏繁的生活仍舊一如往常,並沒有什麼變化。
直到談允賢到來。
她本來還在猜想,紅巾軍要用什麼手段,才能找到機會為她診治。須知她這病治起來,可不是看一眼,把了脈,開個方子就能成的,無論紮針還是施藥,都需要一段時間的療程。
卻沒想到,紅巾軍根本沒有弄什麼暗度陳倉之策,而是光明正大地把人塞了進來——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做到的,竟勸服了顏宗翰,說她的身體那麼糟糕,死在路上事小,若是到了秦霸麵前才突然倒下,掃興事大,還是應該請個好大夫調理一番,才好上路。
若是以前,顏宗翰一封帖子,自然就能請來宮中禦醫局的人。奈何如今皇宮都空置了,那些人自然也都風流雲散。顏家要請大夫,竟隻能張榜公告,選上有能耐的醫士了。
談允賢就背著她的醫藥箱,混在一堆頭發胡子都白了的老頭之中,堂而皇之地走近了顏家。
並且因為她是一行人中唯一一個女子,顏宗翰隻是簡單考察了一下醫術,覺得她不是那等江湖騙子,便乾脆利落地定下了人。隻因女醫士可以留下來貼身照顧她,男大夫卻怎麼都不太方便。
這是顏繁第一次領教紅巾軍這種另辟蹊徑卻又光明正大的行事風格。
每每看到談允賢光明正大地站在顏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卻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她,顏繁都忍不住想笑。
“保持這樣的好心情,對你的身體沒有壞處。”談允賢笑著說,“現在,先請顏姑娘寬衣,讓我為你檢查身體。”
顏繁下意識地捂住衣領,“寬衣?”
雖然談允賢是個女人,但這個要求,對顏繁來說還是略微有些唐突的。但她隻是麵上含笑,就那樣看著顏繁,不催促,也不解釋,倒叫她覺得是自己緊張過度了。
她慢慢鬆開手,人也重新冷靜下來,輕聲道,“有勞了。”
她本來覺得這件事會有些古怪,但實際上,隨著談允賢從醫藥箱裡取出各種看著有些古怪的器具,一一在她身上使用,時不時停下來用炭筆在紙上記一些東西,房間裡的氛圍便也跟著嚴肅起來,叫顏繁那一點羞澀轉為了不安。
等談允賢宣布檢查結束,她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坐起來係好衣服。
她沒有開口詢問情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大夫們的說辭大同小異,她早已經聽膩了。其實她對談允賢也沒有報太大的期望,隻是不願意辜負紅巾軍的好意罷了。
果然,談允賢一開口,說的就是跟其他人差不多的話,“你這是先天不足之症,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天然就比旁人弱一些,自然也更容易生病,病了又不容易好,一旦病情遷延太久,就成了症候,時時發作。萬幸家中富足,保養得很精細,情況還不算太壞。”
顏繁抿了抿唇,還來不及開口說那句準備好的“儘力而為便是”,就又聽談允賢笑道,“不過,也是因為保養得太精細了,這病才總是好不了。”
這樣的說法,倒是頭一回聽見。
人人都說,她若不是養在這樣的人家,隻怕活不到這個年紀,不過即便是顏家,也不過就能把她養成這個樣子,彆的卻是不能了。
顏繁有些好奇地問,“這話怎麼說?”
“以顏氏的家資,想來就算是人參鹿茸燕窩,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一日三餐、四時進補,自然隻有更加用心的,你的身體雖弱,卻並無虧空。但,也隻是如此了。”
談允賢說到這裡,轉頭指著窗外那株梅樹道,“你看這棵樹,能長得這般高大茂密,一是地氣滋養,二是陽光照射,三有雨露潤澤,人力施肥、修剪,不過是錦上添花,即便沒有,叫它生在山野之中,也仍然能長成一株大樹。”
顏繁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人也如此?”
“人同樣是天地之間的生靈,自然也是如此。”談允賢說,“然而你家人待你這病人過於珍重,不敢叫你見風,不敢叫你下地,更不敢叫你曬著……成日裡待在屋中,連窗戶都要少開,人又怎麼會好呢?”
顏繁微微一怔,“其實,我有時候也有這樣的念頭。便是好好的人,關在屋子裡一年兩年,也要悶壞了,何況是我?有時也想不管不顧,自己跑出去,隻是一見家人擔憂的神色,又什麼念頭都沒了。”
“其實倒也不見得是壞事。”談允賢一邊鋪開紙筆一邊道,“若沒有專業的醫士照料,自己胡亂跑出去,的確更容易生病。”
說著,低頭寫了一張紙,遞給顏繁,“藥方我想你這裡儘有的,不過大同小異,還是照原來的吃就是。這上麵寫的,是飲食和運動的要求。時間緊急,從今日起,我會親自督促你,爭取在行動之前讓你的體質有所改善,免得堅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