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火把越來越多,照得這片地方亮如白晝。沒有了能夠隱藏身形的黑暗,溫寒不敢靠得太近,好在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可以藏身的好地方:秦霸的大帳。
一般的士兵不敢靠近這裡,自然不用擔心會發現,隻要將簾子掀起一條縫隙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麵發生的一切。
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火堆那邊,溫寒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把自己藏好。
很久以前,還在家裡的時候,他跟爹娘、哥哥和家中的仆婢們玩捉迷藏的遊戲,就每次都是最後被找到的那個,而且還是在他故意露出破綻的情況下。
那個時候,溫寒並不懂得這意味著什麼,隻是心裡得意。如今,這種天賦變成了一項足以保命的本領,他卻再也不能因此而展顏了。
溫寒在大帳門口躺下來,伸手掀起一點點縫隙,將一隻眼睛湊過去。
不遠處,秦霸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劉飛星,怒火瞬間被點燃。他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根馬鞭,一句話也沒說,先將人狠狠抽了一頓。
劉飛星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即便在亂世之中,也幾乎沒受過什麼傷,哪裡能忍得了這個?頓時痛得在地上打起了滾,發出十分淒厲的慘叫聲。
“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他大喊道。
其實在被秦霸的人抓住時,他就已經想死了。但是人總是貪生怕死、總是心存僥幸,而且他身上沒有刀,能夠想到的死法,不管哪一種都太痛苦了,於是猶豫著、遲疑著,就到了現在。
“死?”秦霸聽到他的話,冷笑一聲,“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正好也打累了,他站在劉飛星身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用手裡的馬鞭撥了撥他的腦袋,“劉飛星,朕自問對你不薄,沒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吧?你又是怎麼回報朕的?”
“哈,對我不薄?”劉飛星仰起臉,呸出一口鮮血,“那都是我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我為你做的事,哪一件不是殫精竭慮,儘心儘力?權勢和地位,本就是我該得的!”
這其實是實話,但秦霸怎麼能聽得了這種話?
“好個應得的。”他用力踹了劉飛星一腳,嫌惡地道,“若不是朕,你如今還是洛京城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什麼是你該得的?”
“若不是我,你早就已經被周圍那些虎狼撕成碎片了,哪有身為大燕皇帝的風光!”劉飛星也不服氣地道,“是你自己太沒用,大好的局勢,還是演變成了現在這樣,人往高處走,我想離開大燕,為自己謀一條活路,又有什麼錯?”
他說著,視線往旁邊一掃,笑道,“陛下問問你身邊這些親信們,他們誰又不想為自己找一條後路呢?若不是這樣,我又怎麼可能說動一位備受你信重,能夠鎮守城門的將軍?”
這種誅心之言一出,周圍看熱鬨的人頓時都變了臉色,嘩啦啦地跪了一片,爭先恐後地剖白自己絕無二心,更不可能背叛秦霸。
“罷了,挑撥離間之語,朕又豈會輕信?”秦霸擺手道,“都起來吧。”
但在心裡,他知道,劉飛星說的其實是實情。
當年小皇帝溫鎔在洛京附近的一座小城匆匆登基,發明旨令藩鎮入京勤王,各地紛紛響應,身在京城的雁孤雲義軍頓時成了困獸。
雖然雁孤雲並沒有放棄,還在一心規劃路線,打算帶著大軍突圍,但是……下麵的人心卻早就已經是暗流湧動,沒有幾個人還願意堅定地追隨他了。
有人是一時義憤從了他,冷靜下來之後就後悔了,有人是打著撈一筆就跑的主意,沒想到被堵在了這裡,還有人本來就隻想把事情鬨大,再接受朝廷的招安……
誰會願意跟著雁孤雲做沒有前途的反賊呢?
譬如秦霸自己,就是在小皇帝秘密派來的使者的勸說下,決定先下手為強,“撥亂反正”。
他成功了。
所以眼下,當他自己也麵臨這樣的情況,秦霸當然不可能相信任何人。
但他不會表現出來,不能露出半點破綻,所有的憋屈和怒火,自然隻能對著劉飛星撒了。
“既然你不知悔改,朕也不必顧念舊情。”他冷笑道,“似你這等不忠不義之人,自然不能讓你隨便死了。”
逃命途中,當然是不可能帶上刑具這種東西的。但有心折磨一個人,方法實在太多了。而秦霸在這方麵,還尤其的有心得。他甚至不假人手,親自對劉飛星執行了各種刑罰。
直到劉飛星再承受不住這種非人的折磨,氣息奄奄地暈死過去,似乎已經沒有了呼吸,秦霸才隨意地丟開手中染血的匕首,站起身,冷厲的視線在所有人身上掃視了一番,冷冷道,“諸位都看見了,若有誰膽敢背叛朕,便如此人!”
自然沒有人在這個時候觸他的黴頭,紛紛低頭應是。
但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這時,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已經轉到了彆處,不再關注看起來已經會死一具屍體的劉飛星,隻有溫寒還在看他。
他死死咬著唇,在這瞬間,似乎再次陷入了那一片血色的記憶之中:那天,劉飛星奉秦霸的命令,去挑選適合扶持做傀儡的皇室子弟,他們家因為有兩個兒子,而且年紀都不大,便不幸地被選中了。
當他帶著虎狼一般的士兵衝進屋子裡時,父親還以為仍然是燒殺搶掠的那一套,所以隻護著母親和家人們躲在後院,任由那些人肆虐。
但是沒有用,他們終究被找出來了。
他和哥哥被人粗暴地從人堆裡扯出來,展示給劉飛星看,母親撲上來要搶奪,被人一刀捅進了心窩,父親抄起旁邊的椅子打算拚命,也跟母親死在了一處。
然後……然後就是無邊的血色,家中上下一百餘口,無一幸免,隻有他和哥哥活了下來。
雖然中途哥哥掙紮著捂住了他的眼睛,但他看到了,都看到了。
現在,仇人身體裡流淌出的鮮血,再次染紅了他的眼底。
呆怔之中,他忘記了隱藏和躲避,猝不及防地被掀開簾子準備進入大帳的秦霸撞見了。
等他回過神來,想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發泄過,看到他,秦霸竟然沒有那麼生氣,甚至心情很好似的,輕輕鬆鬆地伸手將他拎了起來,看稀奇似的打量了一番,又隨手丟在地上,“你怎麼在這裡?”
逃命的時候,他當然不會想著要帶上溫寒這種累贅,在這裡看到他,秦霸確實有些吃驚。
“義父。”溫寒跪在地上,恭敬地喊了一聲,想了想,又朝對方“汪”了一聲。
似乎是被他的行徑取悅,秦霸頓時大笑起來,不再追究他是怎麼跟上來的,隻是道,“哈哈哈,好,不愧是朕的哈巴狗兒,倒是有幾分忠心。”
說著,揚聲命人從火堆邊取來一大塊烤肉,說是賞給他的。
溫寒確實餓了,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看得秦霸又笑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去了太多東西,而溫寒的到來又是未曾料想到的,以至於秦霸對他產生了一些不該有的期待。等他吃完了東西,甚至格外開恩,表示他的狗窩沒帶來,暫時允許他睡在自己的榻下。
溫寒冷靜地謝了恩,舉著兩隻油膩的手,說要出去梳洗一下。
秦霸擺手,“滾吧。”
對於溫寒的出現,下麵的人估計也有些詫異,不過他們自是不敢多問,既然秦霸把人留著,他們便也不敢怠慢。
所以溫寒說突然想起來有東西沒拿,要出去一趟,也沒人深究。
溫寒一路小跑,終於找到了劉飛星被棄屍的地方。
現在大家都很累,自然沒人會為他挖坑埋葬,而是直接丟在了某個山坳裡。
溫寒放慢腳步走過去,在屍體旁邊蹲了下來,看著劉飛星已經沒有一塊好皮肉的模樣,半晌才帶著幾分快意開口,“你也有今天!”
說著,從袖子裡摸出一把匕首——就是之前被秦霸丟棄的那一把,下麵的人撿回來了,卻不知如何處置,隻能暫時放在一旁,被溫寒摸過來了。
匕首已經被清理過,乾乾淨淨,溫寒就握著它,用力紮進了劉飛星的腹部。
之前在大帳裡看的時候,他就想補刀了。雖然遲了,但也聊勝於無。
溫寒本意隻是泄憤,但當他將匕首拔下來時,卻帶出了一股噴濺的血液,讓他一愣。
人死了還會流血嗎?
“沒死嗎?應該是沒死吧?”他伸手去摸劉飛星頸側的脈搏。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總覺得好像還有動靜。於是溫寒笑了起來,“沒死就好,沒死正好,我送你一程。”
他說著,溫柔地將手中的匕首往前一遞,劃破了頸動脈。
……
竇娥和宋遊帶著近百名女性,取道涼州,輾轉回到洛京時,已經快過去了一個月。
洛京已經到了秋收的季節,路邊隨處都能看到正在地裡收割的農人,或是攤曬在路邊的收成。金燦燦的玉米,黃澄澄的豆子,還有晾曬起來的各色菜乾,被編成串懸掛起來的紅辣椒……
即使是這些在宮裡沒怎麼受過苦的人,也看得目不暇接。
“紅巾軍的地盤,氣氛果然與外界大不相同。”何絮張望著遠近的風景,不由感慨道。
持續了幾年的旱情,從去年開始就已經有所好轉,所以紅巾軍之外的地盤,也不再是那樣蕭條荒蕪的景象,地也有人耕,事也有人做,但是……何絮說不上來,感覺就是跟這裡很不一樣。
而越是靠近洛京,這種不同就越是明顯。
等到洛京附近時,她們還看到了兩條潔白平整的水泥路。聽路上的行人說,兩條路都已經修得差不多了,一條是通往雲州的,一條是通往華州的。
據說紅巾軍原本還在商量第三條要怎麼修,但今年又是一個豐收之年,百姓們收上來的莊稼已經沒地方曬了,所以打算把水泥撥出來,先修一些大型的曬穀場。
這種決定,也有悖於何絮一直以來的認知。
《左傳》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即使千百年來,建立在這片土地上的國家,都很清楚,耕種和農事才是一個國家存在的根基,稅收的主要來源也是土地的出產,他們對此也很重視,但又始終不會將它提升到太高的地位。
鐵要優先用來打造兵器,至於農具,湊合用一下石器木器也無妨。國庫的錢要用來供養官員,維持軍隊,至於交稅的農民,幾乎不能從中得到任何好處,底層的基礎建設,更是約等於無。教育更是被上層階級徹底壟斷,普通百姓根本無力供養家中的孩子讀書習字。
所以無論上層如何風雲變幻,在鄉村,在土地裡,卻始終是一成不變的。
十年、百年、千年,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但她們的處境,她們的生活,幾乎還是那樣。
好像他們存在的意義,就隻是勞作至死,貢獻稅收,以奉養那一小撮人。
紅巾軍在這個征戰天下的當口,居然把水泥這種寶貴的戰略物資,用來建曬穀場。要知道,多修一條路,或許將來的戰爭之中,就能多占一份優勢。
至少何絮覺得,修一條到涼州和江州附近的路,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除了她之外,周圍的人好像都覺得這很正常,或者是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什麼可吃驚的,反而讓她顯得大驚小怪。
紅巾軍……
何絮之前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懂得了紅巾軍,現在卻又開始迷茫了。
儘管不理解,但她可以非常清楚地分辨出來,紅巾軍的餐桌,實在要比外麵豐盛得多。而且,不止是有錢人家如此,就算是普通百姓,也舍得在吃上費工夫。
每每到了吃飯的時辰,家家戶戶生火做飯,空氣中都彌漫著濃烈的食物香味,令人沉醉。
不過,最叫她吃驚的,還是在入城之後,走在路上,時常會有人開口與竇娥打招呼。並非他們不知道她的身份,恰恰相反,很多人口中喊的都是“竇司長”。
像這樣的高官,放在從前的大黎,出行的時候是會有衙役和護院舉著“回避”的牌子在前麵開路,光是前後的儀仗隊就能占滿一條街,普通百姓都會被驅趕到很遠的地方去。
而且……又往前走了一會兒,何絮注意到,似乎沒有人出來迎接。
不可能是沒收到消息,竇娥派人走在前麵報信的時候,她就在一旁聽著。
聽到她的疑惑,竇娥不由笑道,“我們這裡,沒有迎送宴請的規矩。”
“啊……”何絮恍然,紅巾軍這裡的規矩,果然處處都與外麵不同。但她已經形成了固有的觀念,所以一時間很難理解這種做法,官威官威,沒有這些排場,又如何讓百姓敬畏?
“為什麼要讓百姓敬畏?”竇娥說,“紅巾軍沒有尊卑上下,大家都是平等的。”
何絮眉頭微微一挑。
“這話聽起來很空,是嗎?”雖然她沒說,但竇娥也猜到了她的心中所想,“絕對的平等,當然是不存在的,非要說每個人都一樣,不過是自欺欺人。譬如主公,她身為紅巾軍的領主,重要性自然不可能與路人等同。”
“每個人的資質與稟賦不同,從事的職業不同,其重要性自然也不一樣。主公之所以是主公,是因為她給紅巾軍帶來了現在所有的一切,將紅巾軍的地盤經營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模樣,並不是因為她天生就是主公。”
“況且,”說到這裡,竇娥忍不住笑了一下,“即便她是主公,也一樣每月領固定的薪俸,天天吃食堂,住處隻得一間窄屋,並沒有任何特權,更不會如前朝皇室那般,以天下財富而奉一人。”
前麵的話,何絮都聽得半信半疑,到這裡才算是真的服氣了。
想來竇娥也不會用這種事來騙她,而且她已經到了紅巾軍的地盤,畢竟是秦霸的皇後,又帶著這麼多人過來,應該有機會見到明月霜,是真是假,隻需稍微打探一下便知。
“其實我若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或許你會更明白。”竇娥又說,“歸根結底,這不過是個成本問題。”
“成本問題?”
“不錯。”竇娥說,“似你說的那般,官員出行都要擺出偌大的排場,各項待遇更是極為優待,每個級彆還都不一樣,所耗費的錢糧,恐怕不是一個小數目吧?”
何絮不由點頭,即使不知道具體,但這筆賬,誰都能算的過來。
“紅巾軍隻是省下了這筆充麵子的錢,用到彆處罷了。”竇娥笑道,“要不然,你以為,為什麼紅巾軍說,‘無論在哪裡,隻要紅巾軍的人受到了冒犯,都必定會追究’,天下人都會相信?”
這種事,其他的勢力做不到嗎?當然不是。
隻不過其間耗費的成本太大了,非但不能從中獲得什麼切實的利益,還要填進去大筆家底,一般人都不會選擇勞師動眾地去做這種事。
但紅巾軍會做。
紅巾軍做這件事當然也是有成本的,那成本從何而來?
自然就是從這些地方省出來的。
把一定會花的錢花在更該花的地方,為生活在之下的百姓提供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和最好的生存條件,這樣的紅巾軍,又何必一定要讓百姓敬畏?
天下之大,不會有比紅巾軍更好的去處,她們發自內心地熱愛這裡,願意生活在這裡,並且願意主動去維護這裡的秩序與規矩。
相較於曆朝曆代的愚民政策或是高壓政策,讓百姓變成土地上勞碌的牛羊,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不知其他,這無疑是一種對雙方都更好的方式。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啊,何絮在心裡想到。
至少,如秦霸這樣的人,當他終於抓住那個時機,搖身一變成為人上人時,第一要做的事,就是享受。
修宮殿,納美人,奇珍異寶、錦衣玉食猶嫌不足,自然隻能讓治下的百姓辛苦一些,來供養他奢侈的生活。至於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隻要不造反,不都一樣嗎?
帝王貴胄如此,世家大族如此,豪族富戶如此,一層一層……如同一座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