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反應了過來,鄭循負責宮禁守衛,難道是外麵的人已經打到皇宮來了?
立刻就有親兵領命去了,不一時回來,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處絕境之中,對於很多事情都變得敏感了,秦霸一看這個表情,就有一種十分不妙的預感,不由冷聲問道,“他在做什麼?”
“回稟陛下,”親兵跪了下來,將頭死死埋下去,“鄭將軍……正在宮門口……準備供帳。”
“供帳?”有人失聲喊道,“這不是……”
後麵的話,被反應過來的本人及時吞了下去,但是殿內所有人,都在心裡接上了:那不是用來犒賞大軍的東西嗎?
這……紅巾軍和涼州軍還沒打到皇宮來,鄭循就連投降犒軍的準備都做好了?
意識到這一點,眾人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很想抬頭看看上麵秦霸的臉色,又生怕觸怒了他,隻能跟親兵一樣,死死低下頭。
“好,好!不愧是朕的肱骨臂膀,考慮得未免也太周全了些!”秦霸的話像是從齒縫裡磨出來的,“他是在迎紅巾軍,還是在迎涼州軍?”
這時,秦霸還以為鄭循也跟劉飛星一樣,是跟某一支勢力私底下勾結好了,才會準備這些。
誰知親兵卻答道,“並未……聽鄭將軍吩咐左右,說的是……‘先至者入’。”
“好個‘先至者入’!”秦霸語氣中的恨意更甚,“來人,給朕把他綁過來!”
秦霸畢竟還是大燕的皇帝,即使窮途末路,他的話在這座宮殿裡,還是很有用的。沒多久,鄭循就被五花大綁著,送到了大殿內。
他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處境,一進門就大聲喊了起來,又是求饒又是辯解,心裡卻覺得自己實在是倒黴,明明遠遠地看見人已經快打過來了,才叫人準備這些,誰知大軍沒到,竟是先被秦霸發現了。
眼下,鄭循唯一的想法就是拖延時間。
隻要不死在秦霸的刀下,等到大軍攻入,他便能得救了。
所以他這一開口,就根本不敢停下,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話,直說得口乾舌燥,想到的話都說儘了,才忐忑地停下來。
“朕往日竟不知,愛卿還有如此辯才,叫你領軍作戰,實在是屈才了。”秦霸從龍椅上起身,緩步下了丹陛,走到鄭循麵前,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愛卿真是給了朕好大的一個驚喜!”
“陛下……”鄭循連忙開口,似乎還要解釋。
但秦霸根本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鏘”的一聲拔刀出鞘,一刀斬在了他身上。
鄭循登時疼得大叫了起來。
以秦霸的刀法,如果是要殺人,根本就不可能砍錯地方,他是故意的。一刀又一刀,鮮血四濺,鄭循卻始終沒有死,隻是被那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著,叫聲越發淒厲。
殿內的大臣們都忍不住悄悄地往旁邊退步。
誰知秦霸似乎一下子就察覺到了,猛地抬起頭來。
他臉上還沾著幾點飛濺的血色,讓原本就有些嚇人的五官變得更加驚悚。
又有人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就像是按下了某個開關,又像是觸到了秦霸的底線,他一刀捅進鄭循的心臟,將他殺死,然後就提刀走到了那個後退的官員麵前,獰笑著問,“你怕什麼?”
“臣……啊!”那個官員“噗通”一聲跪下,正要辯解,秦霸已經一刀砍在了他身上。
砍完了這人,他又轉頭看向旁邊另一個官員,“你退了嗎?你怕什麼?朕很可怕嗎?”
他渾身染血的樣子,確實是很嚇人的。秦霸本來就是個殺人如麻的惡魔,而且尤其喜歡遷怒,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於是,這個官員在瑟瑟發抖之中,還是鼓起勇氣,轉身朝大殿門口跑去。
可惜,他跑起來自然沒有身為戰場宿將的秦霸快,幾步就被追上,同樣死於刀下。
但他這一跑,卻是提醒了大殿內的其他人。
意識到秦霸似乎已經開始發瘋,在無差彆殺人,這些官員們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紛紛四散奔逃。
秦霸也不再廢話,如同一個最冷酷的劊子手,提著刀追上去,趕上一個就砍殺一個。直到殿內所有人不是已經逃出去,就是已經躺在了地上,他才在大殿門口停住腳步。
逃出去的官員們生怕他追出去,早已躲得不見蹤影,就連在殿外守衛的士兵們也不見了。
從秦霸的角度,隻能看到殿前空蕩蕩的廣場。長空烈日,普照萬方,卻更顯得這廣場清冷死寂。
這裡也曾經熱鬨過的。
那時他是如此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從此就將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立下萬世不易的基業。然而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不過一兩年的功夫,一切就都變樣了。
人在窮途末路之中,自然想問為什麼、憑什麼。
此刻,這個念頭也盤旋在秦霸的腦海之中。
但是隱隱的,他似乎又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早就已經在他的心裡了。因為它不是一下子出現的,而是已經跟隨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不斷叩問他的內心,不斷去探究和追尋那些他想要埋葬、想要遺忘的回憶。
而答案,就藏在這些地方。
秦霸仰頭望著天邊的太陽,被那光芒一刺,他的眼睛開始痛起來,泌出了一點生理性的眼淚。
手中的刀“當啷”一聲落地。
秦霸嘴唇翕張,四周無人,但他卻像是在回答誰的提問似的,一字一頓地說,“朕、不、悔。”
他不能後悔。一旦後悔,豈不是就承認是自己做錯了?
這句話似乎為他的身體注入了一些新的力量,秦霸終於從那種癲狂的狀態之中脫離出來了。
他轉過身。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路延伸到高高的禦座上,如同一種指引。
秦霸情不自禁地邁開腳步,一步,又一步,他沿著長長的影子,踏上丹陛,向著那個象征著至高無上的位置走去。
這一瞬間,秦霸似乎終於明白溫鎔的選擇了。
身為天子,死在這個位置上,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可惜,他沒有提前準備毒藥,刀也染上了彆人的鮮血……
這些念頭,像是一陣風,從他的腦海裡掠過,並沒有太過深入,但確實在一瞬間分了他的神,讓秦霸徹底忘記了周圍的環境,開始考慮起自己的身後事來。
就在距離禦座隻剩下一級台階時,他耳畔忽然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
但此刻,他的身體是遲鈍的,秦霸並沒有來得及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直到後心猛地一痛,他似乎才終於拿回了身體的掌控權。但這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痙攣著摔倒下去。
他想起來了,那熟悉的聲音……那是弩-箭發射、破風而至的呼嘯聲,雖然輕微,但對於久經戰場的老將來說,是刻在骨子裡的東西。
秦霸匍匐在丹陛上,終於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似乎已經離開戰場太久了,久到竟然沒能第一時間認出這聲音。
然後另一個念頭才緩緩冒出來。
哪裡來的弩箭?
這個疑問讓秦霸麵上也同時露出了幾分茫然。
弩-箭從背後刺入,一箭穿心,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但秦霸還是用儘全力,扭過頭往下看去。
他看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靜靜站在那裡,握著一把小小的手-弩。
是了……秦霸恍然大悟,溫寒個頭那麼小,他就算站在自己身後,影子也會被殿內的其他存在擋住,難怪他根本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
“你……”他張了張嘴,隻發出了幾不可查的聲音。
如果秦霸能夠看到自己的臉,他就會驚訝地發現,此刻他麵上的表情,跟雁孤雲死在他劍下時露出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
沒有震驚,沒有憤怒,沒有恨意,隻有一片意料之外的茫然。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這個人手裡。
不同的是,意識徹底茫然之際,秦霸的心底又冒出了一股濃濃的不甘。這不甘支撐著他,竟然回光返照似的,讓他的身體重新擁有了一絲力量。他不再理會溫寒,而是艱難地伸出手,朝著咫尺之上的禦座爬去。
隻剩下一級台階了。
然而這一級台階,似乎就耗儘了秦霸所有的力氣。
他終於爬到了高台之上,迫不及待地朝著禦座伸出手去,但那隻手伸到一半,就無力地垂落了下去,指尖沿著禦座劃出了一道模糊的血痕,這痕跡又倒映在了他圓睜著的雙目之中。
他死了。
……
“快快快!”女兵們互相掩護著,朝皇宮的方向疾奔而去。
因為涼州軍就在後麵,隨時都可能跟上來,所以她們的狀態也非常緊張,生怕哪裡慢了一步,就落在了後麵。
直到遠遠地看見了皇宮,才稍微慢下來一些。
想也知道,秦霸不可能束手就擒,必然還在皇宮裡埋伏了重兵,她們自然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然而等她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卻發現,所謂的重兵根本就不存在。甚至就連皇宮的大門,都是敞開著的,仿佛在歡迎客人的到來。宮門兩側,甚至還有犒賞大軍所用的供帳,裡麵擺著三牲六畜。
啊這……這支幸運地第一個抵達皇宮的女兵隊伍不由得遲疑了。
隊員們麵麵相覷,片刻後才由其中一個人開口,“這是……空城計?”
“總不會是皇宮裡的人都逃了吧?”另一個人說完,自己乾巴巴地“哈哈”兩聲,不太確定地說,“不可能是我說的這樣吧?”
“進去看看。”最後,領隊的荀灌一聲令下。
的確,不管是空城計還是人真的都跑了,總要進去了才能知道。至於危險,對於她們這支突圍隊來說,危險總是常伴身旁的。若非如此,又怎麼會需要她們呢?
女兵們維持好陣型,互相掩護著,走進了敞開的宮門。
然而一路往裡,幾乎沒怎麼看到人。直到快靠近後宮了,才看到一些無頭蒼蠅般亂竄的宮人,手裡都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應該確實是在逃命。
遠遠地看到她們,那些宮人絲毫沒有抵抗的意思,也不敢轉身逃走,便紛紛在原地跪下。
“抓個人過來問問。”荀灌當機立斷道。
很快,一個年紀不大,瑟瑟發抖的宮女就被帶了過來。大概因為紅巾軍這邊都是女兵的緣故,她雖然驚慌,但並不害怕,結結巴巴地回答了她們的問題。
女兵們這才知道,原來就在她們入城之後,宮中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些文武官員和守衛宮殿的親兵四處亂竄,嘴裡喊著“陛下瘋了”。
一開始這話自然是沒人敢信的,或者應該說,秦霸瘋了才是常態,這時候反而更沒有人敢去觸怒他。
但是很快,一些官員匆匆逃出了皇宮,一些官員則是留在宮中搜刮財物,還有幾個武將索性奪取了皇城守衛的指揮權,將這支被無數人寄予厚望的大軍帶走了。
如此亂象,似乎大燕是真的已經完蛋了,所以宮人們便也都鼓噪起來,各奔前程去了。
如今仍然留在宮中的,倒不是不想逃,隻是不知道要往哪裡逃。畢竟就算離開了皇宮,外麵也是在打仗,沒有落腳之地的話,不見得就比宮裡安穩。
“看來是真的出事了。”荀灌說。
她猜測,那支守軍應該是奔著涼州軍那邊去了。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對於身為男性的將領來說,投降涼州,肯定比投降紅巾軍好。
對她們來說,這倒不是壞事,至少省去了進攻皇宮可能造成的損失。
荀灌留下一半的人,守在宮門附近,接應之後到來的紅巾軍,自己則領著剩下那一半人,打算再往裡深入,看看秦霸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至於這些宮人們,她隨手指了一處大殿給她們,“就在這裡等著吧,不要亂跑,回頭會有人來清點人數,登記姓名身份的。”
加入紅巾軍,對宮女們來說,可能是當下最好的選擇了,於是紛紛應是。甚至還有人冒險跑回後宮,將這個消息告知自己熟悉的人,將她們也引到這邊來。
這邊荀灌領著剩下的隊員們,逐漸靠近了太平殿——這是秦霸上朝議政的大殿,跟他的年號同名。
才剛剛靠近,就有鼻子很靈的女兵皺眉道,“好濃的血腥味!”
“看來‘秦霸瘋了’是真的,估計死了不少人,剩下的才會嚇成那樣。”荀灌吩咐道,“小心戒備,慢慢靠近。”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她們看到大殿內的情景時,卻還是忍不住生出幾分不適。
整座大殿幾乎都被鮮血染紅了,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血腥味濃到令人作嘔。哪怕是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在戰場上看慣了屍體的女兵們,也有些受不了。
然而,就在滿室的血紅之中,竟然還站著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鞋子和衣擺都已經被血浸透,人卻很安靜,背對著女兵們站在殿內,麵朝著丹陛所在的方向。
順著他視線所在的方向看去,眾人就看到了趴伏在禦座前的屍體。從這個角度其實看不到他的臉,但身在那個位置,除了秦霸也不會有彆人了。
原來連秦霸本人都死了,整座皇宮沒有一個能主持大局的人,難怪會亂成這樣了。
荀灌勉強將心底的不適壓下去,讓女兵們在外麵戒備,自己則快步走進殿內,從後麵靠近溫寒。
不知道是不是嚇傻了,他似乎沒有聽到後麵傳來的聲音,仍然安靜地站著。
直到荀灌從背後抱住他,一隻手將他小小的軀體攬住,另一隻手溫柔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問他。
溫寒渾身一顫,好像直到此刻才醒了過來。
“你就是溫寒嗎?我聽江大娘說起過。”荀灌放輕了聲音,在他耳邊說,“她很擔心你,這次也跟我們一起來了,在後勤隊裡。”
或許是這句話戳中了他的心思,荀灌隻覺得指尖一熱,很快整隻手就被滾燙的眼淚浸濕了。
溫寒哭起來有點嚇人,他不發出聲音,甚至連嗚咽也沒有,隻是無聲地流淚,同時身體因為情緒的巨大變化而顫抖,最後生生哭道痙攣著暈死過去,然後才被荀灌抱著離開。
從始至終,荀灌的手掌都覆在他的眼睛上,像是一道安全的屏障,將他與外麵這人間煉獄一般的地方徹底分隔開來。
進去檢查是否還有活人的女兵,很快帶來了一個有些令人吃驚,但細想似乎又理所當然的消息:秦霸是被一支弩-箭從背後穿心而死,而這支箭,遠比平常的弩-箭要更小、更短,並且正好與溫寒手中那把手-弩匹配。
荀灌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即便昏死過去,他的身體也還在時不時地抽搐,顯然是傷心至極。
“你很了不起。”片刻後,她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