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走來,紅巾軍治下的種種景象,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是憑他的能力,絕對做不到的地步。
姬長恩此人迂腐又荏弱,有一種天然的悲天憫人的思想。他當初對大黎忠心耿耿,是因為隻有天下太平,百姓們才有好日子過,哪怕大黎已經日漸衰弱,但隻要中央仍然能夠牽製住地方,就能繼續維持岌岌可危的和平。
他心裡或許也有過野心,但比起個人的功業,他更習慣於順勢而為。
大黎可以維持和平,那就忠於大黎。大黎沒了,世道亂了,他也試圖站出來主持大局。但如今,在姬長恩看來,有紅巾軍在,天下大勢已定,他自然也要及時地做出選擇。
即使是對自己很有自信的明月霜和紅巾軍眾人,乍然聽說他的來意時,都受到了一些震動。
其實局勢變化,很多人都會看,但這份決斷,卻很少人能有。掌握著足夠影響局勢的底牌,人們總是更傾向於自己去獲得並享受勝利。
對於這種稱讚,姬長恩隻是苦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看來,楚州也有些難言之隱?”明月霜若有所思地問。
姬長恩歎息了一聲。他既然來了,這些自然不打算隱瞞,對明月霜說起了楚州的局勢。
楚州跟西州一樣,因為地方偏僻,所以屬地的範圍尤其大,但跟被喬珩收服的西州不同,楚州還生活著很多洞蠻,時不時就起些亂子。
最重要的是,作為大黎的老牌藩鎮,楚州傳承已久,作為首領的姬氏內部已經分成了好幾支,下麵的官吏們依附於這些分支,彼此爭鬥不休。其中一部分人甚至還跟洞蠻勾結,製造事端以謀取利益。
總之,楚州基本上已經是個小朝廷,而且跟大黎一樣,是個“中央勢弱、藩鎮割據”的局麵。
也正是因此,姬長恩才常常對中原朝廷和皇帝的處境感同身受。
因為他其實也不過是個裱糊匠,勉強維持著表麵的和平罷了。
很多時候,他其實知道該怎麼做,但一來才能有限,二來自身的利益也糾纏其中,三來性格上又瞻前顧後,容易心軟,不忍對族人太過嚴苛,所以即使有心,也無力去改變。
姬長恩曾經以為,天下的勢力,無非是如此。
大黎如此,楚州如此,西州、江州、涼州,難道內部就沒有自己的問題嗎?都是差不多的。
但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紅巾軍。
稍微誇張一點來說,紅巾軍幾乎達成了他理想中的政治環境,所有曾經困擾他的難題,在這裡似乎都不再是問題。
所以上次從洛京回去之後,姬長恩就一直在想,要怎麼學一學紅巾軍的優點,在楚州內部做一些改革。但是了解越深,他就越絕望,因為他發現,有些事看旁人做著容易,但輪到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幾千年來,也隻有一個紅巾軍。
不過楚州畢竟是姬家先祖打下的基業,世代流傳到現在,姬長恩一開始也沒想過投降紅巾軍。因為他很清楚,紅巾軍的收編,和彆的勢力都不一樣,基本上是將原本的東西徹底打碎了,再進行重塑。
楚州不會再是現在的楚州,而姬氏也極有可能風流雲散。
對於一個受傳統家族教育長大的人來說,這都是很難接受的事。
但就在這個時候,姬氏內部又出亂子了,而且這一次事情鬨得很大,還死了人。
姬長恩不願姑息,便讓人徹查到底。結果這一查,才發現問題比自己想的更嚴重。
“姬氏是一株根深葉茂的大樹,所有人托庇在這棵樹下。我本以為,他們頂多是摘點花果枝葉,大樹不會因此受到損傷。誰知……”姬長恩說到這裡,麵露疲態,人看起來似乎都更顯老了,“原來這株參天大樹,內部的樹乾早已被蛀蟲掏空,隨便來一陣風,就可能會倒塌。”
既然反正是已經要被毀掉的東西,何妨交給紅巾軍來重塑?
說到這裡,姬長恩還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這種做法不厚道:收拾不了的爛攤子,就往更厲害的人麵前丟。
思想這麼一轉變,他就不再覺得這件事是紅巾軍占便宜,白得一大片土地了。是反過來,紅巾軍接受了一個巨大的麻煩,需要花費無數時間與精力去理順。
如果讓明月霜來選的話,姬長恩覺得,她說不定寧願先打一仗,等該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再去接手,就會容易得多。
“……”明月霜還真無法反駁。
自下而上的改革,從來都是跟戰爭分不開的。
隻能說,姬長恩確實下定了決心,以至於什麼話都敢說,坦蕩得讓明月霜覺得,自己要是拒絕了他,簡直就是犯罪。
雖然這在明月霜的計劃之外,但俗話說得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不過,心裡是這樣想,明月霜也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告訴姬長恩,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辦起來太麻煩,需要等一個更好的時機。
這些姬長恩當然都知道,其實明月霜願意表態,已經出乎他的預料了。這種事,一般來說,總要反複試探幾個月,才能有結果的。不過紅巾軍的效率一貫都很快,倒也不算奇怪。
他向明月霜保證,“請紅巾軍主放心,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消息絕不會先從我這邊泄露。”
想也知道,這個消息一旦曝光,彆說楚州內部的勢力坐不住,就是江州和涼州,估計也坐不住了。
雖然現在也有小道消息在傳,但除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鳳州和華州之外,大部分人推己及人,都不可能相信這麼荒唐的謠言。他們隻會認為是紅巾軍或者楚州軍為了掩蓋原本的目的,放出去的風聲。
不過鳳州和華州相信了,對紅巾軍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
這不,姬長恩還沒走,符明和董昌就已經匆匆趕到了洛京,姿態極低地求見明月霜。
楚州暫時不方便收編,需要等待時機,但是鳳州和華州,對紅巾軍來說早就已經是囊中之物了,如今主動送上門來,明月霜自然是笑納了。
這時候,其實已經快到新年了,但兩位節度使哪有心思回家過年?
偏偏紅巾軍自從頒行了新的曆法之後,也規定了幾個法定假期,除了紅巾軍的成立日之外,就是元旦、端午、中秋這樣的大節。元旦的假期,年前年後加起來,一共有十天之久。
其實大黎也好,以前的朝代也罷,同樣也有這樣的假期。但紅巾軍平日裡行事太過利落,放起假來就叫人很不適應。
十天時間,能辦多少事啊!
但他們無法左右紅巾軍的假期,更不可能要求紅巾軍的人為自己加班,兩人一合計,隻能咬牙決定,這個年就在紅巾軍的地盤上過,爭取假期結束之後立刻就將事情敲定,以免夜長夢多。
一開始,他們的確有些不情不願的,人在異鄉,獨自過年,想想就很淒涼了。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紅巾軍這裡慶祝新年的方法跟彆處不同,各種慶典、遊戲、比賽層出不窮,至於路邊攤上隨處可見的美食和玩物,更是叫人目不暇接。
在這裡住了一陣子之後,兩人就察覺到了在紅巾軍的地盤上生活的好處。
就連他們原本最介意的,無法做官,賦閒在家,冷冷清清,無事可做的景象,也已經被證明是想多了。即便不能做官,也可以在紅巾軍的報紙上發表自己的政見,針砭時弊。
跟其他勢力不同,紅巾軍的報紙什麼都敢登,不愁沒人看見。實在不滿意,還可以自己申請創辦一份新報紙。
名望、擁躉、利益,並非隻有身在官府才能擁有這些。
誠然,這樣肯定沒有自己當家做主爽,但是他們畢竟已經決定投誠了,在期待極低的情況下,發現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糟糕,感覺就已經好多了。
再說,做土皇帝雖然很爽,但實事求是地說,鳳州和華州的地盤都不大,而且就在洛京旁邊,先是被大黎的朝廷節製,後來又被紅巾軍和涼州軍兩麵威脅,要說有多風光,也不見得。
而紅巾軍的地盤,比他們大了不知多少,將來還有可能更大,若是能成為天下知名的人物,影響力又比做一方藩鎮更大了。
雖然那肯定不容易,但至少是一個目標。
而且,據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小道消息說,等到紅巾軍定鼎天下的那一天,說不定也會從民間征選遺賢,讓他們獻計獻策。這個遺賢的標準也和之前不同,不限出身,不要求才華,更不在意經史方麵的造詣,隻看對紅巾軍各項政策的了解程度。
那麼,現在他們早早加入紅巾軍,跟彆人比,也還是有優勢的了。
總之,等到紅巾軍的衙門恢複辦公,終於正式進入談判階段時,符明和董昌的態度都軟化了很多。對於一些原本斤斤計較的條款,也肯放鬆了。
如此,在雙方都有意願的情況下,短短一個多月,所有的商談工作就正式結束。
符明和董昌各自向全天下宣布,即日起鳳州、華州將並入紅巾軍。這兩篇文章和協議全文,隨後也被刊登在紅巾軍的《洛京時報》上,又被商人們帶到各地去。
隨後,紅巾軍的軍隊進駐鳳州、華州,開始接管各項軍政事宜。
這件事雖然早就在很多人的預料之中,但真的到了這個消息公布的時刻,大家還是難免吃驚。
這麼快?這麼簡單?這麼乾淨利落?這麼風平浪靜?
紅巾軍之前已經向全天下證明了她們的戰鬥力,即使是號稱悍勇無匹涼州軍,也絕不會想跟她們較量。而現在,她們讓全天下的人看到了紅巾軍在內政上的手段。
如此春風化雨地收編一股新勢力,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她們做到了。
如果說,紅巾軍之外有誰真心為這件事感到高興的話,那應該就是已經回到楚州的姬長恩了。
對彆人來說,這或許隻是一件足以影響天下大勢的事,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範本。姬長恩幾乎將報紙上刊登的協議拆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了個遍,並且在心裡斟酌起楚州到時候要提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