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靖心裡很明白, 沉默,未必是因為大家心裡沒有想法,而是這想法很可能不符合他的期待。
說不出的疲憊, 讓他再難支撐自己, 隻能向後靠在龍椅上。
他今年已經五十歲了。
但是在這之前, 溫靖始終不覺得自己老了。他覺得自己春秋正盛、精力充沛,正是最好的年紀, 他還有許多的雄心壯誌、宏偉藍圖,等著去一一實現。
自古亂世出英雄, 不正是給他這種人出人頭地的機會?
即使暫時厄於困境,溫靖也認為, 那隻是上天給自己的考驗, 隻要扛過去了, 自然就能豁然開朗, 收獲最豐美的成果。
然而今日, 溫靖生平頭一次產生了力不從心的感覺。
他好像……有點扛不住了。
溫靖本以為,無論處在什麼樣的絕境之中, 隻要他手裡的軍隊還在,那就仍然還有一爭之力。所以他雖然不想跟紅巾軍打, 但真打起來, 他覺得江州軍還是能給紅巾軍帶來一些麻煩,讓她們折損一些人手的。
而他知道, 明月霜不會喜歡這種麻煩與損失。
結果也跟他想的一樣,明月霜最終接受了他的厚禮,看起來也像是放棄了進攻江州的打算。
誰知,她竟是將籌碼壓在了青州的義軍身上。
更叫人吃驚的,是這支義軍表現出來的驚人的戰鬥力——一支有紅巾軍在背後支持的起義軍, 竟然就能將江州軍打得潰不成軍,那麼紅巾軍自己上,又會是什麼結果?
哪怕手裡還捏著二十萬江州軍,也無法為溫靖提供任何安全感了。
他自己尚且如此,其他人呢?溫靖又慢慢睜開眼睛,視線從自己倚重的臣子們身上挨個掃過去。
仿佛是蒙在眼前的一層薄霧終於散開了,這一刻,溫靖無比清晰地看到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以及隱藏在這表情之後的那些幽微心思。
江州這棵大樹還沒有倒,但猢猻們已經開始另尋枝頭了。
“丞相。”最後,他點了王蔚的名,“可有以教朕?”
王蔚麵色凝重,出列道,“陛下,須得儘快派遣大軍,阻敵於外才好。”若是叫這些起義軍深入江州境內,隻怕要不多久就能兵臨宿城了。
溫靖笑了一聲,“丞相以為,江州的軍隊,能擊敗那些叛軍否?若是派遣大軍,又該使誰將兵?”
說著,視線往武將所在的那邊掃了一下。
所有人都低下頭去,避開了溫靖的視線。連馬緒都折在了對方手中,這支叛軍自然是很難對付的。更不用說,這支叛軍背後,還是全天下都知道很難纏的紅巾軍。
誰願意在這個時候做出頭鳥?
王蔚輕歎一口氣,揚聲道,“陛下,事在人為。”
“好一個事在人為。”溫靖看向其他人,“諸卿可有彆的法子?若是沒有,就依丞相所言,議出一個領兵出征的人選吧。”
“陛下!”這下,文官們還未開口,利益相關,很有可能會被推出去送死的武將們先急了,立刻就有一個人站出來道,“陛下,臣有一計,隻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卿家但說無妨。”溫靖和聲安撫道,“如今還在商議之中,本就該群策群力,不論卿家說了什麼,朕絕不怪罪便是。”
這點心胸,溫靖還是有的,大臣們也都相信他有。
所以此人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將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陛下,我大黎與紅巾軍素來交好,崔尚書至今仍在洛京盤桓未歸,便是為了維護雙方之友誼。既如此,何不往洛京送信,請崔尚書向紅巾軍求援?”
“向……紅巾軍求援?”溫靖一愣。
不止是他,在場眾人,聽到這個提議,都不免愣怔了片刻。
紅巾軍支持的起義軍在攻打他們江州,而他們要反過來向紅巾軍求援?
這……
“有何不可?”那人既然已經開了口,態度反而坦然起來了,“先前所說起義軍背後有紅巾軍支持,不過臆測罷了,並無實據。既然如此,危難之際,向關係好的友鄰求助,也是理所當然。”
這當然是強詞奪理,事實上連說話者本人也知道,起義軍背後,多半真的是紅巾軍。
但他話裡卻透露出了一個意思。
即使是真的,既然起義軍和紅巾軍都沒有光明正大地將這一點擺出來,那他們就可以假裝不存在。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還真有不少人覺得這也算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紅巾軍既然認了南黎給她戴的高帽,講究公平和正義,想來也不會在江州求援之後,再說出起義軍背後是她們。倒要看看,這樣的情形,紅巾軍會如何處之。
當初鳳州華州求助,她們救了。後來徐州淮州齊州求助,她們也救了。如今輪到江州,她們救是不救?
救,就成了她們自己打自己,也會讓義軍對紅巾軍生出疑慮。
不救,那豈不就讓天下人知道,坊間傳言的那些紅巾軍的光明美好的特質,都是裝出來的?
自然,這麼做,不過是給紅巾軍添點堵,頂多是叫她們的名聲蒙上一點不好的陰影,於局勢並沒有多大的用處。無論紅巾軍救與不救,開了這個口,就等於將江州的未來交付到了她們手中。
救,紅巾軍從此在江州說一不二,距離儘數收編整改,也不會遠了。
不救,待起義軍占領江州全境,這裡依舊是紅巾軍的囊中之物。
所以一部分人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至少可以給紅巾軍添點麻煩。但另一部分人卻不甚讚同。雖然知道多半是打不過,但是打都不打,就直接走這一步,是否不太合適?
有人開了頭,之前的沉默已經被徹底打破,因此在溫靖問“諸卿以為如何”的時候,便陸陸續續有人站了出來,各抒己見。
朝堂又恢複了以往的熱鬨,但端坐在龍椅上的溫靖,卻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更能體會到那種“大勢已去”的氣氛。
——無論是讚同還是反對,求援抑或出兵,都不過是破滅之前的垂死掙紮。
溫靖靜靜地聽著下方的爭論。
直到朝臣們意識到他這個君主已經沉默了太久,爭論聲逐漸平息下來,眾人又都將視線投注在他身上,溫靖才直起背脊,由靠坐改為端坐,聲音平淡無波地說,“諸卿所言,似乎都有道理。既然都有道理,那就都試試吧。”
一邊出兵,一邊向紅巾軍求援。
“這……”見溫靖如此決斷,眾臣反而遲疑了。
溫靖卻不容置疑地道,“接下來,就議一議領軍出征的人選和前往紅巾軍求援的人選吧。”
除了這兩條之外,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既然身為陛下的溫靖已經做了決定,其餘人麵麵相覷一陣,便在王蔚的領導下,開始商議起人選。
因為事情迫在眉睫,南黎朝廷的效率也提升了不少,當日定下人選,三日後,大軍出兵,被選中的使者也出發前往紅巾軍。
溫靖親自為他們斟酒送行。
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但所有人心裡都很清楚,君臣這一彆,不知是否還有相聚之日。
所以送行結束之後,溫靖就意興闌珊地回了宮,其餘人也各自散去。
回到宮中,又有後宮嬪妃和幾個子女想求見他,溫靖全都回絕了。這一次,他在出征的大軍和前往紅巾軍的使團之中,都塞了一個兒子。那是他最有出息的兩個兒子,將來如何,就隻能看他們自己了。
至於剩下的這些人……溫靖如今自身亦難保,便也顧不上他們了。
他疲憊地在軟榻上躺下來,一轉頭,就看到了放在旁邊幾案上的一摞報紙。
這些都是紅巾軍那邊送來的。
說來也怪,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名正言順”這四個字,紅巾軍好像什麼事情都願意在報紙上說一說,半點都不擔心機密之事被人知曉。
有時候,她們甚至還會刊登一些文人批評紅巾軍政策的文章。當然,也登反駁這些文章的文章。
既然報上的文章內容如此重要而豐富,那麼無論溫靖心裡對紅巾軍怎麼想,都不得不密切關注那邊發生的一切,每天送來的報紙,也都會細細翻閱。
這也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習慣。事實上,在江州、在涼州,都有不少人養成了每日看報,時刻關注紅巾軍動向的習慣。
溫靖今天很累,不太想看報。
但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不知為何,還是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長歎一聲,伸手拿起了那一疊報紙。
頭版就是一條紅巾軍水師發現了海島,正在招募人員前往開發的文章。按照紅巾軍近來的慣例,這樣的大消息,也配了一幅插圖,據說是羊城港水師起航圖,圖中千帆競渡、遮天蔽日,氣勢浩蕩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