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鷗外感歎著走到街尾。
橘色的秋日夕陽沾染著人體的溫度,在茂盛林木的懷抱中被分成一縷縷灑落,令人眼熟的鵝黃色花朵臨水盛放,男人駐足,與蹲在小池邊的少女不經意對視。
風從月見草花叢中穿過,吹亂了垂落的柳枝,也拂落了少女指尖晶瑩的水珠,碧玉般的池水泛起圈圈漣漪,模糊了兩人之間顛倒的世界。
“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嫋嫋垂。”【1】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不知何時何處看到的漢詩,森鷗外忽然夢回幼年在書塾時的光景,當時小小的少年,滿腦子都是對書中所描繪景色的向往。
記憶裡,那透過窗柩折射在書頁上的光恰如此刻般溫暖。
目光穿過久遠的回憶,森鷗外看清了對麵少女的樣子,此時此地如畫美景,少女的長相卻沒到可以入畫的水平。
十四五歲的年紀,嬌小瘦弱的身軀,簡薄的見習舞姬裝束……不醜,也絕對稱不上漂亮,跟身姿曼妙、清豔美麗的誌源小姐對比更顯幼弱平庸。
但那雙眼睛裡的光太亮,笑容也太燦爛,在靜閒町這樣的地方仿佛是櫻花林裡突然冒出了一棵小楊樹,突兀得令人不得不在意。
於是森鷗外走到少女身旁打招呼。
“你好。”
‘小楊樹’先是被嚇了一跳,抬起頭毫不避讓打量了森鷗外一番後才站起來,“日安。”
“嚇我一跳。”她用異國的語言小聲嘟囔著,正是這句話讓森鷗外明白了少女與周圍環境矛盾的氣質來自哪裡。
橫濱是霓虹最大的港口貿易城市,靜閒町是橫濱最大的休閒娛樂街,這裡的歌舞表演吸引了無數的客人前來,龐大的客流量帶來的就是對表演和接待的更大需求。
即使如今的舞姬並不像以前那樣必須從小培養,但女孩們也要兩到三年的訓練,通過考試才可以正式登台。
為了維持住靜閒町的繁華,這裡的‘夫人’們幾乎每年都要去尋找合適的女孩來培養,有時候本國的孩子們實在湊不夠數,也會接收一些異國的孩子,畢竟同屬亞洲,長相差異不大,穿上和服後也不會產生違和感。
當然、在麵對長達數十年的‘勞動合同’麵前,是哪國人並不重要。
要麼夭折在黑暗中,要麼在黑暗中快速綻放、快速枯萎……當她們踏入靜閒町的那一刻,她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眼前的女孩子知道自己的命運嗎?
能擁有這麼明朗的笑容,想來應該是不清楚吧。
森鷗外笑意溫柔,“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小楊樹’乾脆利落地回答:“茉莉。”
過於熟悉的音節讓森鷗外一愣。
“森(mori)【2】?”他笑容不變,目光略帶驚訝與好奇,“小姐的名字難道和我一樣嗎?”
這未免有些過於巧合了,森鷗外不著痕跡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女。
“是茉莉不是某莉。”少女字正腔圓地重音強調,用另一個國家的語言,然後又用日語說:“就是‘瑪茲莉’那個茉莉啊。”
森鷗外這才意識到少女剛剛說的原來不是日語裡訓讀中的‘森’,而是音讀的‘茉莉’,隻不過她弄錯了讀音。
“原來是茉莉呀。”森鷗外先是漢語重複了一遍,又忍俊不禁地糾正道:“在日語中茉莉常用訓讀‘瑪茲莉’,你想用音讀的話也該是‘瑪莉’而不是‘茉莉’。”
‘小楊樹’、或者說茉莉恍然大悟,竟笑了起來。她沒有因為自己的錯誤而感到羞恥丟臉以至於掩麵而去,反而忍俊不禁,被自己搞出的烏龍給逗樂了。
開朗的小女孩。
森鷗外在心中評價。
茉莉笑完才反應過來麵前的男人竟然懂漢語,立馬又驚又喜地看著他,“您會說漢語!”態度可以說陡然一變,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親近。
森鷗外謙虛解釋,“家父家母崇尚漢學,我自幼漢學啟蒙,粗略懂得一些,並不算精通。”
“不,您說得很好,基本聽不出什麼口音。”少女很是欽佩地誇道。
森鷗外禮尚往來,“你的日語說的也很不錯。”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分外融洽。然後森鷗外饒有興致地建議道:“漢語中茉莉的讀音和森的讀音的確很像,這是難得巧合的緣分,若就此糾正為‘瑪茲莉’便辜負了今日的相遇,泯然眾人矣,但繼續用‘茉莉’又難免會被認錯,以後還是用‘瑪莉’的讀音吧。”
森鷗外定下稱呼,認真得好像在為剛出生的嬰兒取名字。
茉莉點頭,虛心接受了對方的建議,然後反問:“那又該怎麼稱呼先生你呢?”
“鄙人姓森。”森鷗外俯身和茉莉平視,笑意在眼眸中逐漸加深,仿佛美酒中盛開的紫羅蘭。
他道:“你也可以稱呼我為‘茉莉’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含風鴨綠粼粼起,映日鵝黃嫋嫋垂【1】:出自宋代王安石《南浦》。
mori【2】:日語羅馬音,讀音和茉莉有點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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