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風稍有涼意, 但停車場邊的樹叢中已經隱約響起了蟬鳴。吳雩站在大樓門前台階下,摸出打火機湊到嘴邊,一邊要點一邊笑道:“你要給我看什麼大寶……喂!”
他齒間驀然一空, 隻見是步重華抽走了煙,隨手丟進垃圾箱裡, 然後從外套內袋裡拿出兩盒煙, 揚手扔進了他懷裡。
“這是……”吳雩接住一看, 愣了下:“富春山居?”
步重華說:“抽吧,比你的好點。”
“不行這也太貴重了,”吳雩斷然回絕,“你趕緊收回去。”
“拿著抽吧沒花錢。”
“不行我不能要這個,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步重華堅持要給, 吳雩咬緊牙不敢收, 兩人來回幾次,步重華終於不耐煩了:“我從宋局那摸的, 沒花錢,讓你拿就拿著!”
“……”吳雩愕然良久,終於點點頭冒出來一句:“我聽說抽這煙的最後都進去了,宋局可以啊……”
“宋局進去不了, 他不抽煙。”步重華哭笑不得, “人家隻分了他一條,裡麵就五包,他還以為這是五十塊錢一包的利群,來我家的時候順手塞給樓下小區門衛了, 好容易被我搶下來——我一個堂堂支隊長跟門衛搶煙抽也是丟大人了,閉上嘴抽你的吧。”
吳雩撲哧一樂,終於一手攏著火點上煙,呼了口氣笑道:“謝謝你啊。”
“謝我乾嘛,還有三包送了市局法醫所,你就是個順帶的。”
“順帶的也謝謝你。”
步重華挪開視線,臉上沒什麼表情,少頃問:“抽得慣嗎?”
吳雩說:“這要再抽不慣,可以去抽鴉片了。”
吳雩煙癮不是支隊裡最大的,至少不如一天兩包煙的廖剛那麼大。但他煙便宜,焦油含量高,而且一根煙三四口就沒了,幾乎沒有太多煙圈吐出來,是個習慣非常不好的老煙槍。步重華點了點他,說:“你也少抽點吧,對健康真的不好。”
“習慣了,難戒。”吳雩問:“你平時真的完全不抽啊?”
“不抽。”
“被宋局影響的?”
搞刑偵的不抽煙就好比寫代碼的不加班、高三學生不熬夜,雖然不是沒有,但數量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唯一的解釋就是步重華從小被宋局拉扯大,一般家庭裡父親煙酒不沾的,兒子成為煙鬼酒鬼的可能性也非常小。
“倒也不是。”步重華頓了頓,說:“我隻是對能上癮的東西都儘量不碰。”
吳雩順口問:“為什麼?”
大樓門廳裡的亮光,順著一級級台階延伸出了一片扇形光帶,扇形兩側則籠罩在夜色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步重華站在明暗交錯的地方,一動不動望著空氣中某片不定的浮塵,瞳底微微倒映著亮光,半晌才低聲說:“因為上癮會導致軟弱,使人沉溺,會動搖本來一定要完成某個使命的決心。人一生能專注去做的事有限,很多時候不能兩全,我不想到最終不得不做選擇的時候,才讓自己後悔。”
吳雩望向他在陰影中輪廓深邃的側麵,心裡突然輕輕一動,有些朦朧又茫然的情緒隨著煙絲醇香泛上舌底,隨即一點點化開,最終消弭於肺腑之間。
遠處馬路車來車往,值班室亮著燈光,飛蛾簌簌撲撞在燈泡上。他們就這樣彼此並肩站了良久,吳雩兩根手指夾著煙頭,望向都市夜空微亮的天穹,輕輕說:“但人這一輩子,怎麼可能什麼癮都沒有呢?那也對自己太狠了吧。就算你父母還在世……”
“所以我隻是說說。”步重華打斷了他,笑著拍拍他的肩,說:“走吧。”
吳雩沒再說什麼,點點頭,煙頭紅光在夜幕中劃出一道弧線,準確落進了垃圾箱。
除了徹夜忙碌的刑偵支隊,其他部門都已經下班了,每一層辦公區都沉浸在黑暗中,隻有走廊上映著雪亮孤寂的光。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沒坐電梯,順著樓梯一層層向上走,彼此的腳步在樓梯間裡單調回響,仿佛上頭利益糾葛的結案壓力、外界紛紛揚揚的社會輿論、雨夜血腥詭譎的命案罪行,都在他們兩人交錯的呼吸中漸漸遠去,化作了身後天際遙遠的陰雲。
“哎,”吳雩突然瞥見什麼,手肘拐了下步重華,示意他從樓道扶手間隙向樓下望。
——技術隊一整排辦公室都已經人去樓空,唯獨儘頭的解剖室燈火通明,好像裡麵還有人。
“法醫還沒走?”
兩人對視一眼,步重華想了想說:“咱們去看看。”
解剖室充斥著淨化係統輕微的氣流聲,一具胸腹部完全打開的屍體呈在不鏽鋼台麵上,水槽裡放著巴掌大一個蛋糕盒和幾支百合花。王主任穿著淡藍手術袍,正用齒鑷提起心包前壁的切口,略微偏頭對小桂法醫敘述什麼;小桂法醫脖子上掛著數碼照相機,一邊點頭一邊記錄,時而皺眉仔細觀察無影燈下的心包腔。
叩叩,門被敲了兩下。
“你們跟這兒聚餐呢?”步重華推門進來揚聲問。
王九齡一哆嗦,沒好氣道:“大半夜的你不去四裡河遊泳,跑太平間嚇唬人乾嘛!”
步重華看看水槽裡的蛋糕盒,又看了眼牆上的掛鐘,似乎意識到什麼,但沒回王九齡。他招手示意吳雩也進來,然後走進解剖台邊站著觀察了片刻,突然問:“——我記得這胸腹腔是老餘開的,他怎麼突然給人開y字刀了?”
王九齡沒理他。
小桂法醫瞅瞅王九齡,小聲說:“王主任說被害人年紀小,開一字刀喉頭那塊太明顯,開y字刀可以用衣領擋一下縫合線,送去火化的時候遺容比較乾淨。”
——那解剖台上靜靜平躺著的,正是五零二案的被害人年小萍。
王九齡沒吱聲也沒反駁,自顧自把胸腹腔合上縫線,半晌才歎了口氣說:“其實死了還有什麼好不好看的,都是一塊兒凍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