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滾。”王九齡冷冷吐出一個字。
步重華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沒走出兩步就隻聽王九齡撕心裂肺的:“你他媽給我回來!!”
步重華隻得轉回來,隻見窗明幾淨的解剖室已經變成了垃圾場,地上、桌上、洗手槽裡都堆滿了垃圾, 新風係統呼呼開到最大,所有理化分析員都戴著防毒麵具和雙層手套, 麵具後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生無可戀。
小桂法醫坐在牆角, 幽幽道:“今天一定得有人對我的解剖室負責。”
“……”步重華在四麵八方鬼火般的幽怨注視中咳了聲, 若無其事道:“要不然……你們也……給我雙筷子?”
四百來公斤的垃圾被車運來南城分局,王九齡當場就瘋了,表示如果步重華不跟著一道分揀的話,南城分局的刑偵支隊長今天就得死在這兒, 明天刑偵支隊就得披麻戴孝哭國喪。他還要扶持張小櫟即位登基, 讓未亡人廖剛垂簾聽政, 討長公主吳雩來法醫室和親;從此刑偵支隊要向技術支隊朝覲納貢,俯首稱臣。
步重華倒不在意廖剛垂簾聽政, 但他絕不能讓張小櫟那個智商低穀糟蹋了他戎馬半生打下的江山,還把吳雩交出去和親。於是他隻得作為刑偵支隊的人質被扣在解剖室裡跟王九齡一道分揀幾百公斤垃圾堆裡的煙頭,用鋼筷在腐爛流汁的垃圾堆裡挑挑揀揀;直分揀了幾個小時,出完另一個投毒案的廖剛才急急忙忙帶人來救駕, 把表麵不動如山內裡翻江倒海的步支隊長從綁架現場救了出去。
至於吳雩, 已經被許局一個電話緊急召走了,說是需要人來幫忙修他辦公室那盞忽明忽暗的台燈。
直到晚上這小山似的垃圾才分揀結束,除掉實在稀爛無法提取的,總共翻出了546個成型或不成型的煙頭。
王主任說這546個煙頭全驗dna跑數據庫的話起碼要忙到半個月以後去, 讓廖剛把步重華重新找回來,問他現在怎麼辦;廖剛好容易把人質救回刑偵支隊,怕重複羊入虎口的慘劇,便打了個電話問:“今上,翻出來五百多個煙頭,現怎麼辦?全都拿去分離dna樣本?”
手機沉默片刻,才聽電話那頭的今上緩緩道:“煙頭吸到過濾嘴的、沒有濾嘴內補紙的、成色狀態比較新的都先篩出去。煙支離過濾嘴還剩一段距離的、濾嘴外包裝有打孔的先驗,如果濾嘴上有商標而且品牌比較好,優先第一批做分離。”
“得嘞!”廖剛正要掛電話,又想起來什麼:“今上,您在哪兒呢?”
周遭一片虎視眈眈,王九齡陰森森瞪著廖剛耳邊的那個手機。
“………………”步重華鎮定道:“在許局辦公室修台燈。”
按步重華的思路,546個煙頭中有濾嘴內補紙的499個,再篩出有打孔痕跡的 256個,接著查出離過濾嘴還有一段距離的 86個;在這86個煙頭中刨掉還沒被臟水泡爛的還剩52個,52團黃黑難辨的紙團被緊急送去了市局法醫所,連夜做dna分離對比。
步重華合上厚厚的案情材料,起身下樓開車回家,天色已經很晚了。
吳雩已經修完那盞傳說中的台燈……提前回去了,臨走前還問了下他晚上想點什麼外賣。步重華已經跟他說了書房抽屜裡有備用現金,因此不太在意,點了個紅燒魚和香菇菜心配蔥油烙餅,心裡知道短短幾天的訓練成果應該是泡湯了。
吉普在地下車庫熄火,步重華從電梯上到頂樓,剛要按指紋開門,突然動作一頓,想起前兩天王九齡那丫故意站在辦公室門前眉飛色舞地:
“我現在回家,根本都不用摁門鈴,隔老遠喊一聲回來了,要麼是我老婆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熱飯熱菜來迎接,要麼是我閨女拎著拖鞋出來給她爹開門……”
你就吹吧,步重華冷冷地想,誰不知道去年國慶七天你家21頓飯都是你做的。
步重華手一抬要去開門,突然這時當啷一聲,防盜門自己開了,吳雩拎著鍋鏟探出頭:“想什麼呢?也不進來?”
“你怎麼……”
“聽你腳步在門口停了半天,還以為你今天受傷割到拇指了。”吳雩轉身往廚房走,頭也不回說:“嚇了我一跳。趕緊洗手吃飯吧。”
客廳裡亮著溫暖的光,飯菜在吧台上冒著嫋嫋熱氣,吳雩白皙的腳踩著毛絨拖鞋,在光潔地磚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與廚房裡不知道煮什麼的細碎咕嚕聲一起,混雜成撲麵而來的煙火氣息。
步重華低下頭,嘴角似乎想往上翹,隨即被他控製住了,淡淡道:“好。”
晚飯果然是紅燒魚、冬菇菜心和金黃的蔥油餅,根據外賣食物放在家用碗碟裡味道會更好的理論,被吳雩盛在了雪白的骨瓷餐盤中。步重華洗乾淨兩雙筷子兩隻碗,隻見吳雩又從廚房裡端出一鍋熱氣騰騰的金黃色羹裝物,感到有點意外:“這是什麼?”
“溫豆腐。”吳雩漫不經心道,“主要是我自己想吃,也想讓你嘗嘗。”
……你想讓我嘗嘗你的……豆腐?
步重華挑起眉角,舀了一勺放進嘴。
有點像英式玉米mush或意大利菜polenta——這是他的第一反應。緊接著他感到這玩意絕對不是豆腐,綿綿滑滑的、奇怪的口感在舌根迅速蔓延開,隨即一股辛辣毫無預兆地嗆上咽喉,直衝鼻腔:“咳!咳!——這是豆腐?”
“不是,”吳雩嘴裡含著勺子,白皙側臉上的烏黑眉眼微微挑起,那神態年輕而狡黠,仿佛很有趣似地觀察完他的反應,才把勺子從嘴裡拿出來忍俊不禁道:“是鷹嘴豆和豌豆粉,還加了點兒薑黃。吃得慣嗎?”
步重華嗆咳著反應過來:“緬甸菜?”
吳雩大笑起來,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放進嘴裡,意猶未儘道:“嗯,緬甸撣邦菜,叫hto-hpu nwe。”
不知道是燈影還是錯覺,他雋秀的眉宇間似乎有一絲複雜的惆悵,但轉眼就過去了。
“其實撣邦人吃溫豆腐基本都是用油炸,但我不想讓你今晚再跑倆小時登山機。”他笑著說:“沒事,一般人都吃不慣,下次不做了。”
步重華看著他的神情,心裡好像被輕輕抓了一下,然後突然又伸手舀了幾勺放在碗裡,在吳雩意外的注視中吹涼都吃了,讓糊粥狀暖呼呼的食物順著咽喉滑進胃裡;習慣那薑黃和豆粉混雜起來的味道之後,反而有種奇異的、舒服的感覺充斥了味蕾。
“你不是……”
“其實習慣以後還挺香的。”步重華品味片刻,才一抬眼笑道:“下次你教我做,少放點兒薑黃。”
吳雩在他含笑的注視中垂下眼簾,瞳底粼粼閃爍著波光,淡紅色的唇角不由彎了起來:“行啊。”
他們兩人就先這麼你一勺我一勺吃完了那一小奶鍋的溫豆腐,然後才吃過晚飯,步重華把碗碟筷子拿去廚房放洗碗機,吳雩啪嗒啪嗒地洗了抹布擦桌子,擦完把抹布一丟,揚聲道:“我去洗澡了!”
步重華動作頓了幾秒,才唔了聲。
他聽著吳雩腳步輕快地上樓,少頃客臥浴室裡響起嘩嘩水聲,心裡冒出個念頭:我們現在算什麼關係呢,正式交往了嗎?
正式交往。
這個念頭讓他心裡有點發熱,隨即熱度順著經絡傳遍全身,就像無數簇小火苗在四肢百骸裡暗暗地燒。
步重華站起身,定定望著碗櫥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眉骨高而鼻梁挺,因為嘴唇削薄的緣故,經常給人一種冷漠不近人情的錯覺。在這麼不清晰的玻璃倒映上他都能看見自己瞳孔深處燃燒的幽深火光,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用力徹底吐出來,然後忍不住抬手鬆開襯衣領口的扣子,少頃又鬆開了第二顆,露出一小片結實的肌肉輪廓。
少頃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是吳雩迅速地衝完澡下來了,一邊用白毛巾擦他那濕潤後格外柔黑的頭發,一邊啪嗒啪嗒走進書房:“你那本屍體變化圖鑒還能再借我看看嗎?”
吳雩從脖頸到蝴蝶骨,再到緊窄削薄的腰和結實矯健的長腿,沒有一絲肌體線條不是收緊到極致的,沒有任何一處比例不是利落而精悍的。但隻要稍微靠近一看,就會發現全身皮膚遍布各種傷痕,有的對著光暗暗泛白,還有些永遠留下了暗紅色的印記甚至增生,每一處形態各異的痕跡都在訴說著一個湮沒在歲月裡無人知曉的故事。
這世上再沒人的身體像他一樣,把優雅淩厲之美和慘烈猙獰的醜結合得如此矛盾,又如此統一。
步重華呼了口氣,沙啞道:“拿去看吧。”
“謝謝了啊。”
吳雩踮腳從書架最高層取下那本圖鑒,動作時一側衣領滑落下去,露出了右肩頭一小片淺墨色刺青。然後他轉身用指關節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隨意道:“你還站在那乾嘛?”
步重華心底那火一路燃燒上來,燒得咽喉發緊。
“沒什麼。”他轉過目光淡淡道,“你看吧,我去洗個澡。”
水聲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整個臥室水汽彌漫,步重華才關了花灑,伸手一抹鏡子,看著鏡麵中自己的上半邊臉。
他的眉角因為沾了水而根根分明,像刀鋒的弧度一樣,眼底深處的火光並沒有因為**暫時抒發而熄滅,反而亮得更加幽森,像還是個年輕衝動、無法克製自己攻擊欲的毛頭小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