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報告廖副報告廖副, 我們馬上就要到新鄉斷橋口了!市委市局跟當地縣政府已經一一通知到位,寧河縣醫院已經派出急救車,救火車也在趕去的路上, 預計再過十分鐘我們就能抵達現場……”
警笛順著高速公路飛馳,步話機裡傳來警員急促的聲音, 但廖剛置若罔聞, 從剛才到現在第十八次撥出了步重華帶著的那個手機號, 內心幾乎已經要絕望了。
嘟嘟嘟——
與此同時,高速公路大橋。
步重華一使力,吳雩整個人翻過橋欄摔倒在地,劇喘著抬起頭望向他。但步重華沒反應, 麵沉如水地垂著視線, 一手抓在吳雩手臂上一手接了藍牙耳機中的來電:“喂, 廖剛?”
“太好了步隊你終於接電話了!那邊情況怎麼樣?消防車急救車正在趕去的路上,我們還有十分鐘就能……”
“知道了。步重華沉聲打斷他, 抬頭向四周逡巡一圈,將熊熊燃燒的車架和毒販馬仔的屍體都收進眼底,說:“吳雩受傷很重,急救車來不及, 我先送他去寧河縣醫院, 其他事回頭再說吧。”
“可是……”
步重華沒再聽下去,維持著那個半跪在地的姿勢摁斷通話,轉向吳雩。
吳雩已經撐不起全身重量了,大半個人都靠在橋欄邊, 蜷縮在血泥斑駁的柏油路麵上。這樣看上去他人顯得很清瘦,襯衣上沾滿了血跡和泥灰,鮮血從烏黑的鬢角一滴滴劃過臉頰,掉在慘不忍睹的白色衣領裡。
他就這麼怔怔望著步重華,乾涸的嘴唇張了張,像是想親吻他又不敢。
步重華仿佛沒看見這個細微的小動作,一字一頓問:“阿歸是誰?”
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吳雩麵上血色儘失,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半晌才囁嚅出一個字:
“你……”
“從這裡開到寧河縣醫院最快四十分鐘,你可以選擇在這四十分鐘內構思一篇說辭來應付我,或者也可以什麼都不說,四十分鐘之後獨自一人去麵對津海市局和公安部。”
步重華俯在吳雩耳邊,每一個字都冰冷而清晰:
“如果他們決定放棄你,那麼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是親手送你回雲滇。”
“吳雩,你自己選。”
吳雩微微睜大眼眶,混合著血跡的淚水在眼角凝固,映出遠方曠野中隱約交錯的紅藍警燈。不知過了多久,風中終於滲出他哽咽的聲音:“……我不想回雲滇……”
那尾音嘶啞到極致,恍惚帶著難以言喻的哀鳴。
他深深低下頭,就像傷痕累累的雛鳥竭儘全力縮進羽翼中,盲目尋求那一絲並不存在的庇護,但除了牽動傷口引發更劇烈的疼痛之外彆無所得。電流一樣的顫栗覆蓋了他全身,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才意識到今天再也沒有回避的餘地了,終於從胸腔中榨出了最後一丁點勇氣,絕望地問:
“……你可以再親我一下嗎?”
“隻要你再親我一下,一下我就告訴你,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步重華那隻手終於抬了起來。
他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因為近距離開槍殺人即便對步重華來說也是巨大的心理衝擊,儘管這不是他平生第一次行使合法擊斃權,儘管瑪銀是個持槍襲警、惡貫滿盈的毒販。下一刻,吳雩感覺自己臉頰被炙熱的掌心貼住了,他們就這樣坐在烈火與硝煙中,彼此互相靠近,迎麵吻上了對方冰涼的嘴唇。
呼地一聲夜風變大了,將滾滾黑煙卷上天際,消弭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上空。
“……對不起我騙了你,阿歸是我的恩人。”
吳雩低下頭去用力搓了把臉,半晌才抬起通紅的眼睛。他嗓子裡仿佛堵住了酸熱的硬塊,每個字都壓抑到變了調的地步:
“十年前在中緬邊境良吉山,他為救我炸了紅山刑房,把自己也埋葬在了地道裡,但我卻沒法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因為他是毒販的人。”
儘管步重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實際聽到的時候心頭還是重重地突了一下——毒販。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大二那年實習,跟禁毒隊實施抓捕任務。”吳雩嘶啞道:“第一次見麵他就救了我的命。”
——烈焰劈啪燃燒,仿佛一曲悠長而悲涼的挽歌,呼嘯掠過千山萬水,穿過遠處無聲鳴響的警笛。
無人得知的往事,青蔥隱秘的歲月,漸漸湮沒在了急促閃爍的紅藍光芒裡。
嗚哩嗚哩嗚哩——
一輛輛警車包圍ktv,步話機中傳來此起彼伏的怒吼:“報告指揮中心報告指揮中心,行動情報泄露,必須立刻提前抓捕!”“交易雙方發現我們了!a5組向第三據點包抄!”“不好,兩名賣家衝破包圍圈正向消防通道逃跑!!”
年輕的解行蹲在消防樓道外,緊緊握著手裡那把隻有一顆子彈的五四式,沒人能聽見他一聲比一聲更加清晰、更加顫栗的喘息;就在這時樓道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道晃動的人影先後狂奔出來,是目標毒販!
“站——唔!”
警告尚未出口便被身後突如其來的力道堵了回去。解行隻覺有人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讓他連掙紮都來不及便被硬生生拖進樹叢,無數細小枝葉嘩啦擋在眼前:“不許動,彆出聲。”
那聲音出乎意料很輕,更輕的是咽喉間那片剃須刀鋒,正閃爍著鋒利細微的寒光,反射出解行下頷緩緩滑落的一絲冷汗。
“你想死嗎,小警察。”那人就這麼俯在他耳邊,帶著微不可聞的譏誚:“那兩人滿褲兜的手|雷沒看見?”
解行雙眼驀然睜大,眼睜睜目送那兩名毒販迅速隱沒在黑暗的後巷裡,然後猝然向後肘擊掙脫,猛一回頭——
昏暗中的不速之客倒退半步,兩人彼此對視,他看見了一雙年輕沉靜的眼睛。
那是解行第一次遇到阿歸,但也隻是遇到而已,因為緊接著對方就迅速撤離了抓捕現場,身手敏捷得像頭野生獵豹,發不出任何聲音。
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為什麼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點,也不知道對方在交易的毒販團夥中扮演著什麼角色;因為任務結束後沒有任何人責備他為何沒攔住兩名持械毒販,所以他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倉促的奇遇。
儘管他也不知道隱瞞是出於何種古怪的動機。
他更不知道的是,第二次巧遇竟然就在半個月後,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嫌疑人全部押送上車,快快快啊通知禁毒所的人來‘點貨’……”“臥槽起碼兩公斤,這個季度的指標穩了!”“現場打掃乾淨了嗎確定都抓完了嗎?”“哎!哎幾個實習的!再去看一眼!”
……
倉庫外腳步來去,人聲鼎沸,公安局、檢察院、禁毒所的車水泄不通。經曆過抓捕的倉庫滿地狼藉,幾束手電光來回掃射周圍滿是灰塵的地麵和布滿蛛網的牆壁。
“差不多了小解!走了!”
“哎!”
解行轉過身,突然餘光瞥見角落裡一塊蓋著廢棄木材的油布,突然不知從何而來的古怪感湧上心頭,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嘩一聲掀開,撲起半人多高的灰塵。
下一刻他愣住了。
現場亂七八糟的光從門外投射進來,延伸出一條光帶。光帶儘頭是那個蜷縮在角落裡的、血跡斑斑的年輕人,他一手捂著流血的側腹,抬起沉黑的眼睛與解行對視,麵孔蒼白毫無半點血色,嘴唇緊緊抿成突兀又深刻的陰影。
每秒鐘都突然變得無比僵持而漫長,過了不知多久,年輕人終於輕輕一甩手——當啷!
一個烏黑的東西被丟在解行腳邊,是把槍。
“小解!”遠處有人在叫他,“有發現嗎?準備走了!”
解行閉上眼睛,在那短短片刻間,做了一個從此顛覆他們兩人命運的決定。
他俯身撿起那把槍,把一發未出滿彈匣的子彈退出裝進懷裡,把槍扔回給年輕人,轉身放下油布大步向外走去。
“沒有發現!”他朗聲道,“等等我,來了!”
“——就因為這個?就因為他在抓捕時救過你一次,你敢冒著在毒販槍上留下指紋並私自保留子彈暴露的風險,把一個出現在交易現場並且身份不明的人放走?”
銀色大g沿公路飛馳,吳雩合衣靠在副駕駛上,從側視鏡望見身後遠處被警燈包圍住的高速斷橋,消防車正對著燃燒的吉普緊急噴水,那一切都離他越來越遠。
“對,”他疲憊地道,“就因為這個。”
步重華開著車偏過頭,隻看見吳雩小半側蒼白的臉頰。
“……後來呢?”沉默片刻後他問。
“後來他成了我的線人。”
步重華一怔。
“沒備案,沒批文,甚至沒來得及做隻字片語的紙麵記錄,沒有任何能當證據的東西。”吳雩閉上眼睛,說:“為此我後悔了很多年。”
牛毛細雨淅淅瀝瀝,胡同兩側濕潤的屋簷越發烏黑油亮,地上長滿了滑膩的青苔。解行推開窄巷最深處破敗的小院,白天屋裡卻陰暗得如同傍晚,床頭一點如豆燈光下散落著亂七八糟的藥瓶藥板,染血的、泛黃的繃帶從床腳一直堆到床底。
年輕人靠在床頭,赤|裸上身,正舉起半瓶烈酒對著腹部上的創傷澆下去,瞬間咬牙竭力後仰,露出青筋突起的咽喉。
但他牙縫間沒有半絲聲音,一切都仿佛壓抑的啞劇,隻有劇痛時腳在床板上蹬出的沉悶聲響。
雨從瓦片上落下,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留下經年的凹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