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拳王後來怎麼樣了?”
吉普在山路上疾馳, 一路掀起砂石塵土。吳雩一手夾煙一手開車, 沒反應過來, 從嘴角裡吐出一個音節:“啊?”
步重華在副駕座上, 食指關節敲敲他肘關節上那塊暗色的增生:“這個。”
“哦,”吳雩想了想, 說:“好像是死了。”
“死了?”
“能打啊,太能打了。他老板覺得有麵子,就老讓他出去鬥狠,其實都隻是為了炫耀, 結果終於有天撞上了硬茬子。”吳雩說:“所以人不能表現太好, 不能老讓上級領導太滿意,出頭的椽子先爛。”
他扭頭一瞟步重華, 眼神調侃,似乎還覺得挺有意思。
“……”步重華看見他那要勾不勾的嘴角,開口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少頃才低低呼了口氣,說:“人死起來還真挺容易的。”
“容易啊, 都是買來的命,明碼標價幾千塊一條呢。當然他那樣的貴點, 死後肯定會給老婆孩子不少撫恤, 不然以後沒人願意賣了。”
“才幾千塊啊?”
吳雩沒有回答。
“哎, ”步重華從副駕上靠過來, “那有人不願意賣嗎?”
汽車轟轟駛過山路, 鐵路線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原和山巒,在灰藍的天穹下一望無際。吳雩把煙頭伸到窗外去一彈,漫不經心道:“肯定有吧,哪兒都有異類。你要是去劉俐她老家問有沒有女孩子不想賣,肯定也是有的,少就是了……當年的幾千塊,對那地方的人不便宜了,四號海洛|因在國境線外也才三百多塊呢。”
步重華沉思著沒說話。
吳雩兩三口抽完了煙,順手往車外山路上一丟,又從煙盒裡倒出來一支叼在嘴角,一手把方向盤,一手從雜物匣裡摸索著找打火機,半天才摸著。
“你這條命值多少?”步重華拍拍他的背問。
吳雩一揚眉角:“我呀?千金不換。”
步重華點點頭,緊接著一把抽走打火機:“那你就為了你那千金不換的肺少抽兩根,或者抽好點的,啊。”
吳雩一張嘴煙就掉了出來:“……喂!”
·
吉普顛簸下了山路,在年久失修的自建水泥路上磕磕絆絆,不知道開了多久才見到前麵錯落的建築——那是農村地區的自建小樓房,葛城山豐源村終於到了。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炊煙四起,這座散落在半山腰裡的村落正亮起零星的燈光。步重華跳下車,嘭一聲關上車門:“我以後再不相信你的慫恿了,說好最多半天,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吳雩悻悻說:“我怎麼知道這兒山路那麼繞呢。”
一般城裡的警察下鄉村去公乾,都要先拿著手續和文件,通報當地政府和公安機關,再由轄區派出所民警陪同出發,否則第一不熟悉民情,第二不熟悉地形,在執行任務過程中會增加很多麻煩。但豐源村情況特殊,這裡的管轄派出所在幾十裡路以外,如果走流程的話務必要在這裡耽擱一晚;步重華是個工作起來一分一秒鐘都要節省的人,便電話打了個招呼,讓派出所通知當地治安主任在村頭等著他們。
“郜偉夫妻倆啊?”治安主任四十來歲,據說是村裡為數不多的高學曆——正經大專生,家裡開了個鞭炮廠,普通話說得很好:“他們早不住在這裡咧,基本就搬到縣裡去咧。”
步重華在越來越暗的天幕下打著手電,“不回來了?”
“也回來,農忙和寒暑假的時候回來。”治安主任說:“他們倆娃在縣裡上學,大娃上初中,二娃上小學;住學校裡太貴,他們就去學校邊上開了個小店。開小店比土地裡刨食強,縣裡的錢好賺,早兩年他們還經常回來,去年就回來了幾個月……”
“那他們家大女兒呢?”
“大丫啊?大丫也在店裡幫忙吧?”治安主任終於找到由頭打聽這樁事兒,急忙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我聽說他家大丫在城裡死了?村子裡都在傳,是不是真的呀?怎麼死的呀?是誰害死的呀?”
步重華沒回答,問:“你們村好拜神嗎?”
“啥?土地公?”
“除土地公以外,上帝、耶和華、基督呢?”
治安主任訕笑搓手,一副領導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的表情:“這位政府您看您說的,我們共產|黨|員都是無神論者,平時也就拜拜菩薩財神之類的。那上帝啊耶和華啊,那些洋神我們都……嗐!這麼說吧,人家講的是英語,我們拜了也沒用啊!”
步重華不置可否,沿著崎嶇的小路向前走去。
鄉村地區很多人家平時在外務工,農忙或年節時才回來,但仍然會傾其所有在老家修樓——樓是村裡人的臉麵,不管住不住都是要的,否則便是在鄉裡鄉親間矮人一頭。
郜偉家也一樣,走到村尾再往外十幾分鐘,在偏遠的岔路儘頭平地起了一座三層自建水泥小樓,鋁合金門窗加防盜網,從外觀看倒比村子裡大多數住家都新一些。
“他家看著比彆人家大?”步重華繞著小樓轉了一圈,問。
治安主任一個勁搖頭:“平時倒沒注意,應該是外頭賺了錢——嗐,都是村裡人,大也大不了多少。”
步重華點點頭,沉思片刻,說:“進去看看。”
“哎?”治安主任愣住了,麵露難色:“還——還要進去啊?可是我們這兒沒他的鑰匙,要不我叫人砸了那個鎖……”
步重華向大門走去:“不用。”
跟城裡的防盜門不同,水泥樓下鐵將軍把鎖,還牢牢纏繞了幾圈鐵鏈。步重華一手拿著那沉甸甸的黃銅鎖打量,吳雩站在他身側端詳了一會,似乎也感到有些棘手:“現在這種直開式子彈鎖不太好開,裡麵都有防盜撥片了……喂!”
吳雩手還沒碰到步重華褲袋,就被步支隊長一把抓住了腕骨。
“……”
兩人對視五秒,吳雩莫名其妙問:“你乾嘛?”
步重華冷淡的淺色眼珠打量他片刻,緩緩放開手,吳雩立刻把手背在身後直起腰,渾然若無其事,盯著鐵鎖揚了揚下巴:“早知道帶個破門泵來了,現在怎麼辦?”
“……”
“沒事,黨員領導身先士卒,您親自踢,保管——”
哢噠聲鎖舌彈跳,吳雩的聲音戛然而止。隻見步重華熟練地把兩根發夾從鎖眼裡拔|出來,衝他挑了挑眉,神情中隱含著一絲揶揄:“電視劇看多了吧,現在誰還踹門啊。”
吳雩:“……”
大門應聲而開,借著窗外最後一絲黯淡的天光,典型的老式北方鄉村自建房格局展現在他們麵前。
一樓客廳瓷磚隻鋪了一半,另一半堆放著木箱竹簍等雜物,靠東是老式八仙桌、電冰箱和磚砌的灶台,地上還停著一輛電動車;樓梯鋪著錚亮的地磚,轉角處堆著拖地水桶,再上去便是二樓的臥室、客廳和廁所,廁所是蹲坑,外麵還鋪著一方臟兮兮的紅色化纖地毯。
三樓沒裝修完,還是水泥毛坯,因為長久不開窗泛著空氣黴壞的味道。步重華打著手電轉了一圈,治安主任不好意思地跟在他身後,搓著手笑道:“咱們這都這樣,一邊住一邊裝修,有錢了就裝一點,沒錢就先擱著。唉!其實也就窮講究個麵子,都是驢糞蛋蛋外頭光……”
“他們上一次回來住是什麼時候?”步重華問。
“大概是春節,住到開工就回去了,再沒回來過。”
“沒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