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千山……這名字八成是假……”
“……大哥這條子要不行了,我看要麼就拿他當肉盾下山……”
“給這條子打一針!一定要撬開他嘴!”
……
喧雜人聲,七嘴八舌,仿佛四麵八方無從躲避毒箭。吳雩仿佛被強行摁在黑沉沉海水中,眼耳口鼻被堵塞住了,肺部嗆出一絲絲滾燙血氣;就在那鋪天蓋地喧雜聲中,他仿佛又聽見了那個陰沉、蒼老而尖銳聲音對人吩咐:
“……去,去外麵把阿銀妹叫來。……”
吳雩閉上眼睛,數息後睜開,平平淡淡地問:“你想知道什麼,隻是我曾經被打得有多慘?”
霍奇森死死瞪著他,仿佛想透過這名臥底眼珠,穿透他腦子,挖出最深處最不為人知東西來。
“如果這能讓你臨死前稍微解恨一點,可以。”吳雩說,“我不僅能詳細把每一個細節、每一分痛苦都告訴你,我還能往誇張了說十倍,甚至百倍。我能告訴你一個駭人聽聞又恐怖到極點故事,比方說他們把我全身二百來根骨頭一根一根打斷掰碎了,或燒了一鍋水要活活煮死我,把我肉醬端出去喂快餓死狗;但不論情節有多離奇血腥,都不影響我們今天發生現實:就是我坐在這裡,而你要死了。”
他斜簽坐在靠背椅裡,上身微微向後,雙手自然交疊著垂落在大腿上,那是個無所謂似狀態。
“你叫我來,不過是出於臨死前最後一點懷疑,想親眼見證那個抓住了你‘畫師’是個真人,不是警方編造出來加以神化傳說。現在你看到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小人物,上著班,領一份工資,既沒有英雄情懷,也沒有通天本事。我去臥底是因為年輕衝動,能活著回來則純粹靠運氣。”
霍奇森眼珠像是被線牽住了,眼睜睜盯著吳雩站起身,順手把椅子推回了原處,然後站在那衝他笑了笑:
“你想見我是因為好奇,我來見你也隻是因為好奇。現在見完了,你我都了結了一個執念,你可以好好上路了。”
吳雩禮貌地一點頭,雙手插在褲兜裡,轉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
手銬腳鐐同時嘩啦震響,霍奇森拚儘全力一掙,幾乎要從鐵椅裡站起來:“你以為我死了就結束了是嗎?!你們警察費了那麼多年那麼多精力,也隻能暫時讓一個個深網電商平台暫停運營,實際又能給我們造成什麼損失?!‘馬裡納亞海溝’僅僅換了個入口服務器就能再次上線!死了我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暗網程序員!”
“他們說你臥底了十二年,十二年對吧?”霍奇森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像釘子一般刺向吳雩後背:“十二年不見天日,你就以為能永遠逃脫鯊魚追捕嗎?!你以為鯊魚會放過你嗎?!所謂運氣還能用多久,夠不夠撐到馬裡亞納海溝下一次東山再起?!”
吳雩回頭望著他,淡淡道:“那就東山再起吧,跟我有什麼關係?”
霍奇森瞪著他目光就像瞪一個怪物:“跟你沒關係?被打成死狗一樣不是你?活成這人不人鬼不鬼模樣不是你?我現在眼睜睜看見這條可憐蟲不是你?!”
“……”
“鯊魚能把緬甸鴉片賣到墨西哥,把遠東芬太尼賣到加拿大,把美國槍支子彈運到中東阿富汗,把暗網服務器架設在國際刑警眼皮子底下!匿名電商一年創造產值高達幾十億,洗錢超過上百億,我們締造了什麼?我們締造了一個自由主義與財富膨脹王國!你以為自己是屠龍成功英雄嗎?!你是個可憐笑話!!”
嘩啦腳鐐尖銳刺耳,霍奇森起身帶動鐵椅,發出震耳欲聾刺響,幾乎要撲到吳雩臉上——
就在這時咣當!門被重重推開,林炡箭步衝了進來!
“技術不死!自由不死!深網不死!惡龍永遠不死!!”霍奇森雙眼凸出,滿臉猩紅,瀕死瘋狂厲吼連林炡一人都按不住:“看看你這張失敗臉,白費十幾年一無所有笑話!粉身碎骨卻一事無成笑話!!你這螻蟻一樣可悲笑話——”
吳雩仿佛被定住了似,那潮湧般窒息再次鋪天蓋地而來,從眼、耳、口、鼻灌進四肢百骸。
有人左右架著他往外拉,應該是特情組那兩個年輕優秀實習生。
霍奇森還在發瘋掙紮怒吼,這個死囚太失望了。他原本以為窮途末路反派boss能迎來威風凜凜超級英雄,實際出現在影片末尾卻是個麵目平庸碎催螻蟻。他所有野心、掙紮、謀算、計劃,都敗在一個笑話手裡,而這個笑話似小人物竟然還挺心甘情願,並不準備在續集中像觀眾期待那樣穿上英雄金光閃閃鎧甲。
吳雩有點想笑,但那笑意沒能掀起他天生弧度往下嘴角,林炡一記手刀將霍奇森劈暈了,監獄看守和醫生等人蜂擁而進。
他被那兩個年輕人拉到了外麵休息室裡。
門被重重關上,外麵喧鬨嘈雜一瞬間變小,變成了模糊嗡鳴。剛才副駕上那名年輕人扶著他,另一個開車手忙腳亂拉來一張扶手椅:“您坐,您請坐。”
隨後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其中一名飛奔出去,少頃端著一杯溫水飛奔回來,下頷肌肉緊張得發硬:“您請喝茶。”
吳雩沒吭聲,短暫地提了提唇角,示意他把茶杯放在邊上。
然而實習生沒放,直挺挺地站在那看著他,眼底閃爍著年輕人特有亮晶晶光彩。
“您,您千萬不要在意那鬼佬說話!”
“……”
“我還沒從情報科畢業時候,就聽導師描述過您事跡,知道隻有最出色、最忠誠、最優秀人,才有機會通過重重選拔,像您一樣被派遣到第一線去。後來我被選進特情組,真正接觸到您事跡,才知道您到底有多厲害!多優秀!”
吳雩呆呆地望著他,似乎陷入了一場迷茫混亂噩夢裡。
“我,我隻希望您不要被犯罪分子胡言亂語所困擾,”實習生站姿就像年輕白楊樹,臉漲得微微發紅,神情莊嚴赤誠:“還有很多我們這樣後輩,平生努力最大目標,就是成為和您一樣無愧於使命英雄!”
英雄。
這可怕兩個字如刀戟當頭砸下,令四肢百骸俱寒。
——英雄。
“被打成死狗一樣不是你?活成這人不人鬼不鬼模樣不是你?!”
“你以為自己是屠龍成功英雄?!你是個可憐笑話!!”
“你是個白費十幾年一無所有笑話,是個粉身碎骨卻一事無成笑話,是個可憐可悲像螻蟻一樣笑話——”
年輕人還在結結巴巴說什麼,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眼睛閃亮如照耀著警徽星辰。
但吳雩已經聽不清了。
他耳朵裡嗡嗡作響,習慣性想把自己縮起來,但其實無處可縮,隻能局促地把雙手插進上衣口袋。年輕人滿懷憧憬地看向他,吳雩用力咽了下乾澀喉嚨,低頭望向水泥地麵,手指突然隔著衣料觸碰到上衣內袋裡一個硬硬東西,是鑰匙。
真奇怪,他混亂大腦竟然還能從潛意識裡分辨出那是什麼。
——步重華家鑰匙。
“我什麼時候打他了!”年輕英俊精英領導在車裡惱羞成怒地對手下怒吼,轉眼搭著條毛巾從客廳探出頭,滿眼掛著戲謔:“你夢想不是做個張在沙發上慢慢變圓大叔嗎?”下一刻他遞來一個裝滿零食書包,冷哼一聲:“這麼大人了,穿得跟剛抓進來犯罪嫌疑人似。”……
記憶不受控製地倒推往前,禁閉室外走廊上,有人從身後緊緊錮住他,指腹用力擦掉迷蒙住他視線鮮血,一遍遍在耳邊重複:“是我,吳雩,是我……我來遲了,是我……”
吳雩仿佛置身黑暗海底,隻有自己呼吸一聲比一聲清晰,掌心緊緊攥住那把鑰匙。
呼——門開了,林炡大步走進休息室。
“林科!”
“林科!”
吳雩一睜眼,眼底溢著幾條不引人注意血絲,隻見林炡快步走來:“你倆先出去。”
“是!”
年輕人已經把服從命令刻進骨髓,立刻退出房間虛掩大門。吳雩視線隨林炡平移,隻見他一把拉過椅子坐在對麵,開口前先吸了口氣,那雙平時總是很溫柔眼睛裡閃爍著熠熠微光,然後一抬手,截住了吳雩剛開口要說話:
“你知道今天這裡除了你,我還想辦法把誰弄來了?”
“……誰?”
兩人相距不過咫尺,林炡探頭貼在他耳邊,低聲報出了一個公安係統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名。
吳雩一愣。
“這個人昨天從北京來雲滇視察,原本今天下午就要走。我得知後緊急聯係馮廳,中間略施了點小手段,把他引到了這裡來見你。”林炡應該是有一絲興奮,他平時說話語調不是這樣:“還記得你被調去津海之前我說過那句話嗎?”
“……”
“總有一天我要把榮譽討回來,把應得還給你。雖然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但時機總會到來。”林炡頓了頓,眼底閃著光:“你高興嗎?”
“……”
“吳雩?”林炡感覺到不對。
吳雩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像是已經被牢房終年不去昏暗吞沒了,光影隻勾勒出半側繃緊下頷線條。半晌他終於一搖頭,那個動作疲倦而短促。
他沙啞地說:“……我想回家。”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