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在陽光中靜止懸浮,反射出微渺的七彩光。手機屏幕上那道身影對著空氣,仿佛慢慢變活了,摘下墨鏡側望向她,眼底深處閃爍著難以覺察的譏刺和嘲諷。
是的,銀姐想,他當年就是那個樣子——
“阿歸!”年輕女孩子在罌粟園炙熱的陽光下一轉身,裙擺揚起飄飛弧度:“我已經跟父親打好了招呼,你保護我這麼多年,一直機警可靠,以後向南邊的運貨路線就獎賞給你來負責了,高興嗎?”
陽光那麼烈,其實當時她也沒看清對麵那年輕人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她甚至沒聽出那一貫沉著的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保護大小姐是我的職責,並不需要獎賞……”
“噓,”她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笑道:“你可以叫我阿銀。”
漫山遍野的罌粟花在風中潑潑灑灑,她帶著挑逗和勾引似地俯身向前,突然視線越過阿歸挺拔的肩頭,望見遠處山坡下一道側影正注視著她,眼底黑白分明,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芒。
兩人視線交觸瞬間,他收回了目光,隨即謙卑地一欠身,走向叢林深處。
“……大小姐?”
阿銀眯起眼睛:“你同鄉的那個小兄弟,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現在想來那應該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阿歸臉色有變化,雖然隻是眨眼間的事,下一刻他已經變回了那張沉穩謹慎、毫無波瀾的臉:“大小姐請彆介意,他打小在村裡就招人嫌,否則也不會在蹲號子的時候被人打得那麼慘了。如果您不喜歡,我過陣子就把他打發回鎮上……”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該發現,平靜的水麵下湧動著一絲絲暗流,然而那道罌粟花叢中黑白分明的視線卻像一道惡咒,轉眼間就將始料未及的噩運帶給了他們所有人。
“塞耶東家!塞耶東家!”
“雲滇的兵打上來了!”
“安排霍奇森先生快走!快,快走!”
……
阿銀仿佛站在虛空中,眼睜睜看著那個焦急、愚蠢、憂心如焚的自己推開手下,從山體內部的密道中快步奔向刑房。
沒用的,她知道。
不論自己再如何竭力伸手,都拉不住那踉踉蹌蹌的背影,頭也不回奔向既定的血腥結局。
“阿爸!阿爸!那個條子的臥底呢?!”
刑房裡吊著的人幾乎認不出模樣了,她看見周圍人群紛紛讓開,最前麵的阿歸扭頭望向自己,手裡拿著鞭子,不住喘著粗氣,臉色在火把照耀中森白發透,眼底密密麻麻全是血絲。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她聽見自己尖利的聲音瘋狂大喊:“彆讓他這麼輕易死了!拿來!拿來給我——!”
她從馬仔手裡奪過注射器,下一刻隻聽阿歸把手放在她肩上,嘶啞顫抖地叫了句:“大小姐。”
她早應該想到的,那個早從十五歲起就被選來保護她的少年,那個悍利俊俏得像烈焰、冷靜忍耐得像堅冰一樣的少年,這麼多年來不論被她怎樣調戲勾引、信任重用,都沒有主動叫過她一聲阿銀,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破釜沉舟般的表情。
“大小姐,”阿歸又叫了一句,不知為何極度發抖的語調突然穩定下來了,像是所有恐懼都被某種更決絕、更可怖的力量在一瞬間硬生生壓平。
下一秒,他突然從後腰拔匕,雪光一閃“撲通!”將吊著那人的繩索砍斷,同時鉗住她脖頸一把擰到身前,刀鋒毫不留情抵在咽喉,血絲一湧而出!
刑房內像潑爆了的油鍋,驚呼和怒罵同時炸開!
她看見手下們推搡怒吼,她看見她父親塞耶被憤怒扭曲的臉。然而在喉嚨被壓迫導致的極度缺氧中,一切景象很快變成了被胡亂塗抹的色塊,在視網膜裡躥成金星,歸於黑暗。
“放下武器靠牆!”朦朧中她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嘶啞到極致:“所有人!靠牆!槍踢過來!”
“準備車、汽油、武器,讓我帶他走!”
“不然我宰了她!”
不然我宰了她——
那困獸般撕裂的怒吼至今回蕩在耳畔,整整十年過去,竟然都絲毫沒有褪色。
銀姐耳膜裡嗡嗡作響,但不影響她向秦川勾起長長的、嫵媚的眼角。
“不重要了。”她微笑著拉起衣襟說,“我隻是覺得那一個已經死了,這一個也不該獨活。”
鯊魚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笑著問:“你是想殺了他嗎?”
銀姐向他一扭頭,長發瀑布似地甩出一道弧線,半是挑逗半是故意地:“不可以嗎?”
“可以啊。”
銀姐似乎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倒“喔?”了聲。
“馬裡亞納海溝的存在就是為了探索無政府主義之下的絕對自由,因此我一向尊重每個人的自由意誌。” 鯊魚頗紳士地一攤手,說:“你的人才,你的恩怨,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兩人對視半晌,銀姐終於風情萬種地媚笑起來,依偎到鯊魚懷中,在他臉頰印下一吻,然後起身一撩長發,還不忘對秦川拋了個火辣的眼神,然後才轉身嫋嫋婷婷地走下了木樓。
·
木樓前是一條青石路,通向村寨前更加茂密的叢林。銀姐的背影順著那條路遠去,漸漸融進了那金燦燦耀眼的日光裡,消失不見了。
鯊魚收回目光,從褲袋裡摸出一枚小指甲蓋大小的紐扣,拇指輕輕向上一彈,又漫不經心地接住,在指間輕輕摩挲把玩。
可能因為銀姐最後那記媚眼實在非常好看,作為這世上最後一個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秦川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含蓄地問:“火氣太大傷身,你不勸她兩句?”
鯊魚慢慢地抽著雪茄,臉上若笑非笑,半晌才突然用兩根手指捏著紐扣,往秦川眼前一晃:“猜猜這是誰的?”
那隻是一枚普通的乳白色襯衣紐扣,沒有任何商標,因為長期攜帶和擦拭,已經失去了光澤。
秦川已經隱約猜出了答案:“……畫師?”
“一年前我受邀途徑中國邊境,畫師以買家接應的身份潛伏到我身邊整整三天,期間與警方裡應外合,使我在最後一天時被困在了一座重重封鎖的大樓裡。我在警方趕到之前僥幸找到出口逃脫,畫師為了攔住我,從十六樓上撞碎玻璃,當空徒手一躍而下,神兵天降般一刀剁向我頭頂,從他衣袖口繃飛出了這枚帶血的紐扣。”
“真的是神勇,當時我看著那個人,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如果傳說中代表戰鬥的神靈真的存在,應該就長著他那一張臉吧。”
秦川沉思頷首,隨後可能是出於職業本能捕捉到了一個細節:“重重封鎖的大樓為什麼還留著出口?”
“你發現了嗎?”提到這個鯊魚似乎變得有一絲愉快:“因為畫師的失誤。”
——失誤。
可能是當過十多年刑警,這平淡的兩個字竟然令秦川眉心跳了跳,但他表麵倒沒什麼異樣,哦了聲問:“畫師也會犯錯?”
“是人都會犯錯。有人因為貪婪,有人因為恐懼,有人因為色|欲,還有的可能隻是……”鯊魚微微一頓,瞳孔裡閃爍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太想自由地活下去。”
秦川眉頭一皺。
但鯊魚沒有再多解釋。
“我說了,馬裡亞納海溝最初創立就是為了探索無邊界的自由,所以我尊重每個人的自由意誌。如果一個人真的那麼想去赴死——”
他望向前方村寨,銀姐的越野車隊正穿過叢林,向遠方起伏的山巒駛去;漫山遍野的交疊叢林映在他瞳底,這位地下世界聞名的大毒梟攤開手,神情似乎有一點遺憾:
“那麼我也不會去攔著她。”
秦川與鯊魚對視,良久後點頭歎了口氣:“我明白了。”
鯊魚一手捏著雪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向後走去。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去華北?”秦川回頭揚聲問。
“不用急,再等等!”
暗網老板語氣非常悠閒,跟幾天前強硬緊急且不容抗拒的態度相比,好似突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劇變。秦川敏銳地察覺到什麼,隻聽他頭也不回地反問:“如果你即將可能擁有一座金礦,你還會心急火燎去尋找一間銀庫嗎?”
“……”
”我想找到銀庫,但也希望能擁有金礦。”鯊魚手指輕輕一搓將紐扣彈起,又穩穩接住,含笑道:“因為那畢竟……是一座金礦啊。”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