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從八樓摔下去, 顱腦粉碎當場死亡,小吳口袋裡找到了他碎裂的手機……傍晚時經過技術隊還原,可以看到嫌疑人生前經常跟一個尾數2369的號碼進行通話,生前最後一個電話也是這個號碼打來的,此外還有大量已清除的語音聊天記錄……”
吳雩好像漂浮在混沌的溫水中,意識黑暗昏沉, 隱約聽到有人在自己身邊來回走路和交談。
但他醒不過來, 疲憊到極點的精神被壓住了似的,撐不開那層薄薄的眼皮。
“聊天記錄能恢複嗎?”步重華站在病床邊問王九齡。
“微信語音比較困難, 文字和圖片相對容易。”王主任向病房外張望了一眼,靠近輕聲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什麼?”
“嫌疑人生前最後一條信息,是把你站在病房走廊上跟人聊天的照片拍下來,發給了這個2369。”
步重華麵色一變。
但這還不算完,王九齡更壓低了聲音:“根據醫院監控視頻顯示,這張照片發出去後2分16秒,小吳突然出現在安全樓道裡堵住了嫌疑人。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 吳雩可能是因為發現對方偷拍步重華,才倉促之下猝然出手的!
王九齡還想說什麼, 步重華突然阻止了他,目光投向病床。
隻見剛才還陷入昏睡中的吳雩掙紮起來,眼皮下可以清晰看見眼珠在移動, 呼吸急促短淺, 那是將醒不醒的典型標誌。王九齡驚喜地嘿呀一聲, 一臉慈愛想去拉吳雩的手,想趁機表達一下技術隊對人美心善身手好的小同誌的求賢若渴之情;但還沒來得及開始他的表演,便被步重華不由分說拉走推去了病房門外。
“嘿你個驢臉你乾什麼,我不配擁有對小同誌表達歡迎……表達慰問的權利嗎?”王主任扒著病房門:“我還特地帶了兩斤新疆大棗來探病呢!瞧瞧!我白帶了嘛?”
步重華一把拎走他手上那袋棗,叮囑:“下次記得連著花生桂圓瓜子一道帶。”然後毫不留情呼上了門。
王主任:“…………”
王主任麵對硬邦邦冷冰冰的門板,新仇舊恨直上心頭:“你個姓步的,連鹵蛋都不舍得分給技術隊半箱,還好意思張嘴問我要瓜子!”
步重華一轉身,隻見吳雩已經用手肘撐著床板,勉強坐起了身,滿是血絲的眼睛望著步重華,就像要確認他真實存在於自己眼前,而不是做夢似的:
“……你……”
步重華一把牢牢扶住他:“彆動。”
他把吳雩靠在蓬鬆雪白的枕頭上,把床頭上醫生吩咐吃的藥拆除出兩片,倒了杯溫水,遞到吳雩乾裂的嘴唇邊,剛要喂進去,卻突然被吳雩伸手抓住了。
“吃了。”步重華低聲吩咐,“是止疼片。”
但吳雩沒有動,目光渙散而神智昏沉,就這麼一手抓著步重華的手,怔怔地望著他,許久才慢慢地問:“……你要抓我嗎?”
“什麼?”
吳雩又重複了一遍:“你要抓我嗎?”
天色已經很晚了,台燈橙黃的光映在他半邊側臉上,額角貼著的醫藥紗布邊緣隱約露出血跡,反襯出頭發異常的黑,而膚色又冷得發白,眼角眉梢有種疲憊、茫然而不確定的神情。
這是那天深夜車廂裡那個絕望的親吻之後,步重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近距離地觀察吳雩的臉,心裡突然掠去一個荒謬的猜測——是他嗎?
這個念頭就像尖銳的碎冰投進心裡,緊接著整個中樞神經都微微發起熱來。
步重華看著咫尺之際的眉眼五官,試圖找出與二十年前重合的細節,但確實已經太久了。不論再怎麼竭力搜索腦海,淩亂破碎的回憶中都隻有月光下清瘦矯健的背影,以及少年最後一次回頭時,抹在他臉頰上的滾燙的血。
是你又回來找我了嗎?
可是,千裡迢迢人海茫茫,陰差陽錯的世事怎麼可能如此湊巧?
“……你不好好吃藥的話我就把你抓走。”步重華俯身靠近了些,鼻息幾乎貼在吳雩臉頰光滑的皮膚上,冷冷道:“抓起來關在家裡,看你還能不能從八樓跳下去。”
吳雩小聲道:“我不跳了。”
頓了頓他又說:“我太想弄死他了,對不起。”
步重華看著他紅絲密布的眼睛:“為什麼你不敢讓嫌疑人落到警方手裡?”
這次吳雩沒有吭聲。
“誰派他來殺你的?”
“……”
吳雩一直沉默著,步重華伸手扳回他冰涼的下巴,“吳雩,你應該知道嫌疑人已經把我的照片發給他雇主了。咱倆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嫌我知道得太多,而凶手不會顧及我知道得太少。萬一哪天出了事,大不了我做個糊塗鬼陪你一起上路,咱倆到了地下你再慢慢給我解釋,好不好?”
吳雩半晌沒有動靜,許久後終於屈起雙腿,把胳膊肘頂在膝蓋上,雙手用力抹了把臉,滿是傷痕的十指都插進了頭發裡。
他閉著眼睛,下巴頦上還殘存著護士沒擦掉的乾涸的血跡,隱約順著脖頸線條收攏到深陷的頸窩裡。因為天生骨架輕,他鎖骨深陷得非常明顯,再往下三棱|刺尖劃出的血口幾乎橫貫前胸,醫生說隻要再往上一厘米就會傷到大血管,那頃刻間就生死難料了。
他就像一頭在野外受儘了傷害的貓科動物,那全身上下的累累傷痕,反而從骨子裡淬煉出了一種鋒利到極致的、驚心動魄的美感。
“……那個人叫瑪銀。”吳雩從手臂間發出沙啞的聲音,“是塞耶的獨生女。”
——塞耶,十年前紅山刑房,吳雩被張博明放棄險些暴露的那次臥底任務;也是他十三年艱辛歲月中最早、最輝煌的戰功。
步重華敏感地問:“你不是說塞耶的勢力已經被全部消滅,連亞瑟·霍奇森都被抓了嗎?為什麼他的獨生女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