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法告訴張誌興,如果阿歸這個人的確存在,那麼張博明確實是有自殺動機的。十年前他在抓捕亞瑟·霍奇森的行動中放棄提前營救畫師,十年後麵對聲聲詰問,他無法麵對可能被揭發、被控訴、被畫師撕破臉質問以至於在全係統內傳出醜聞的命運,在極高的道德水準要求下索性一死了之,這種極端想法並不是沒可能發生。
但同時他更不能告訴張誌興的是——如果阿歸這個人的確存在,那麼張博明也有可能是被害的!因為迄今所有提到阿歸存在的人都被吳雩解決了,張博明可能隻是第一個被害者!
——那麼,他現在可以向張誌興透露的信息有多少?
往更深裡猜測,張誌興向外界隱瞞的信息又有多少?
步重華大腦飛速轉動,但表麵上那隻是一瞬間的事,他便把那口氣徐徐吐了出來。
“我並不知道很多,”他平淡地道,“我隻知道那天下午解行與張博明談話之後,他的情緒非常的……激動。”
其實如果頭腦更清醒一些,就會發現步重華這話其實也是敘詭,而且是緊促情況下的臨場反應,本質不過是一種暗示性話術。
但張誌興的表情一下就變了,他死死地盯著步重華:“激動?”
“……”
張誌興緩緩搖頭,良久才難以置信那般一字一頓道:“不可能,不可能!”
——步重華微微眯起眼睛,實際心臟往下一沉,被識破了?
“絕不,絕不可能,”緊接著他看見張誌興坐在那裡,喘息著喃喃道:“調查組說那天張博明的情緒很穩定,而且我後來也跟人私下打聽過,解行離開後我兒子沒有表現出太大異常……”
“您跟人打聽過?”步重華驀然捕捉到什麼:“那天下午解行走後還有人去找過張博明?”
張誌興眼珠微顫,欲言又止數次,終於沙啞道:“對,是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林炡。”
——林炡!
“這個人是我兒子多年的朋友,屬於國內最早培養起來的一批網警。他大概是十年前才加入到特情組,專門負責網絡安全,對暗網的研究也非常深。”
步重華劍眉不易察覺地微蹙,他的大腦像是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控製著他接收張誌興說出的每一個字並迅速解析其中信息,另一部分卻在腦海深處急速運轉——
林炡是十年前加入特情組的,這個時間點恰好是吳雩協助警方抓住亞瑟·霍奇森,並逃出紅山刑房的前後。
那麼他在張博明自殺這件事中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他對吳雩的一切關注和質疑,以及那個深淵屠龍的隱喻,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動機?!
“那天下午在雲滇省醫院,解行離開後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林炡帶著一些文件材料去找我兒子簽字,大概40分鐘後離開。後來他向我透露說張博明當時情緒傷感,但思維仍然冷靜清晰,對各種待辦事項的處理也井井有條,根本不像是有自殺傾向的樣子;林炡走後我提著晚飯去醫院探望他,張博明在我麵前的表現也相對正常,隻是有一點傷感低落。”
“他為什麼情緒低落?”步重華立刻追問。
張誌興搖了搖頭:“那段時間他一直是那樣,因為圍剿行動被鯊魚逃脫了,他覺得自己有指揮不當的責任,我卻覺得這隻是他對自己要求太高造成的心理落差。”
自我要求極高,待人待己都非常嚴苛,並且高度理想化——確實符合吳雩和江停分彆對張博明的描述,也符合吳雩對張博明自殺原因的解釋。
“他也沒對我提起解行來找過他,但事後回想,他確實說過一句比較奇怪的話。”
步重華眉頭一皺:“什麼話?”
“……”
張誌興思忖許久,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對眼前這個堪堪隻見過數麵的刑偵支隊長提起,直過了半支煙工夫,老教授才長長歎了口氣,說:“也罷,反正我當時也告訴過調查組,隻是他們沒人把這句話當一回事……”
“他說,他對不起解行,覺得心裡十分有愧。”
他對解行有愧?
這不更說明張博明有可能是自殺的了嗎?
“我這麼說你一定更覺得我兒子有可能是自殺的了,對吧?”張誌興仿佛看穿了步重華心中所想,苦笑一聲:“但你相信我,我了解我兒子,他是個正直、善良、堅守原則的人;他感覺愧疚是因為把昔日的同學拉下水,導致解行差點在圍剿鯊魚那一戰裡重傷犧牲,而不可能是因為他做過其他任何對不起戰友的事情,更不至於因為這個就好好跑去自殺!”
——步重華終於印證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猜測。
張誌興並不知道十年前紅山刑房發生了什麼事情,更不知道張博明曾經有為了抓住毒梟而放棄臥底性命的嫌疑,顯然不論調查組還是林炡都沒有對這位父親說過實話。
所以他耿耿於懷,他想不通兒子為什麼會死,他所有的不甘和不忿都是作為一個父親最順理成章的自然反應!
“……”步重華望著眼前這位形容憔悴的老教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覺咽喉裡酸澀發堵,足足過了半晌才用力咳了一聲,平緩道:“……您有沒有想過,也許張博明心裡有愧指的是其他事情呢?”
張誌興狐疑道:“什麼意思?”
“張博明是唯一能與畫師單向聯係的上線,也就是說他所有的指令隻直達給畫師一人,而畫師對整個特情組所有人都完全封閉,絕不溝通。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張博明曾經為了儘快完成任務,而做出任何不利於臥底安危的決定……”
“不可能!”張誌興陡然厲聲打斷了他。
步重華吸了口氣:“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說的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張博明雖然是唯一能指揮畫師的人,但他所有命令都必須經過特情組領導批準,再經過網安專家轉達,最後才能到畫師手裡,怎麼可能拿臥底的安危開玩笑?!”
步重華一下愣住了。
“再說你知道特情組第一條鐵律是什麼嗎,不準為任何任務犧牲臥底!”張誌興仿佛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你以為特情組是什麼地方,由著張博明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亂來嗎?跨境臥底的性命是何等重要,能說放棄就放棄嗎?一個珍貴的一線臥底死亡,足以令所有相關領導被追責免職,張博明哪來那麼大權力去威脅畫師的安危?!”
步重華緩緩向後靠在椅背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儘管感情上他偏向於吳雩,但十多年刑偵人員的理智卻告訴他,張誌興說的才更符合實際情況。
為了抓住國際大毒梟,而對臥底發出的求救信號置之不理,這種事雖然是狗血戲劇裡經常出現的情節,但編劇能想到的公安部督查組也能想到,現實中是有種種規章製度、種種監察手段去預防它發生的。否則這事一旦被捅破傳開,不僅會讓其他臥底人員心寒,甚至可能會引發出難以預料的颶風式後果。
那麼吳雩口中的故事,為何是另一個版本?
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畫師是否真的暴露過,或者往更深裡猜測——那個所謂的求救信號,會不會從最開始就根本不存在,張博明也根本用不著愧疚自殺?
到底是誰撒了謊?
“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張誌興粗重地呼了口氣,用力揉了揉眼睛:“我純粹隻是覺得,既然你認識解行,也認識我兒子……自從雲滇那個調查組解散後,我就再也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知道當年事情的人了,你是唯一一個。”
步重華端起已經冷透了的茶杯喝了一口。
“今天就這樣吧。”張誌興也說不下去了,微紅著眼眶站起身,終於把他始終壓在手底下的那個黑色提包一扔:“這是你要的東西。其中有些是學校當年的故紙堆,有些是解行臨走前交由我兒子保管,我兒子過世後又留下的遺物。”
步重華伸手接住,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變色。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希望你儘快履行自己的諾言,讓我能夠親自參與到針對暗網的圍剿計劃裡。”張誌興正色道:“我年紀已經很大了,步支隊長,我希望不再為自己這輩子留下任何遺憾。”
許久後步重華點點頭,沉沉地唔了一聲,張誌興轉身走了。
咖啡店非常安靜,這個時段幾乎沒什麼人,遠處有情侶在互相喂蛋糕,除此之外隻有店員躲在後廚門口輕聲細語地談笑。步重華太陽穴一抽一抽地跳,長久後才用力呼出一口濁氣,看向手裡這個包。
——這裡麵裝著解行的生平。
解行。
步重華從來沒有覺得手上這麼沉過,第一次拿槍時沒有,第一次出現場搬屍體時沒有,第一次擊斃拒捕劫匪時也沒有。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打不開這麼沉的包裹,但隨著輕微摩擦聲響起,他看見自己的手還是一點點拉開了這小小的金屬拉鏈。
緊接著,一張對折a4紙飄了出來——
仿佛冥冥中的某種暗示,步重華心臟倏而狂跳起來,俯身撿起那張紙。
這是一張彩色掃描件,原件應該是十多年前流行的剪貼本,就是把郵票、相片、報紙新聞剪下來貼在筆記本裡。從顏色來看原件應該有些年份了,頂頭寫著兩行筆鋒銳利、鮮明清晰的大字——
拾月貳伍日,母親
解行
步重華的目光在那彩色照片上頓住了。
那是一個長相非常、非常好看的年輕女人,穿著粉綢襯衣、白色百褶裙與高跟皮鞋,挎著時髦的小手包,蹲在小樹林前。她笑容滿麵抱著手裡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小男孩,五官與她自己極為神似,步重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男孩是誰。
小孩與成人的麵相變化可以是非常巨大的,但這個小孩不論是從下而上盯著鏡頭的眼神,略微收起的下顎線,還是懵懂神態間形容不出的緊繃感,都跟成年後彆無二致。更明顯的是因為小孩沒笑,所以顯出了兩側嘴角都天生向下的特征,這個特征直到二十多年後都絲毫沒變過。
步重華一動不動盯著那張照片,內心轟地一聲,仿佛虛空中巨石落地,輕鬆到幾乎虛脫。
是吳雩,他心裡一遍遍想,的確是吳雩。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