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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偵支隊大樓台階上,那個年輕英俊、氣場淩厲的精英主動伸出手來,那場景與眼前這個半跪在地執著伸手的男子相重合,阿歸在他噙著淚光的眼底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你真的要帶我走嗎?”他終於茫然地問。
步重華緊盯著他,目光分毫不移,點了點頭。
“……可是我走不動了。”他低下頭,囁嚅道:“我傷得太重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那些鮮血淋漓的傷疤、青紫交錯的傷痕,終於在此時從他身上浮現出來,映在了步重華顫栗的瞳底。他的眼角破了,眉骨上的血彙聚在下頷,滴答落進滾燙的地麵;他的手臂、胸骨都有著可怕的塌陷,指甲翻開露出焦黑的肉,每說一個字就有濃重的血氣從鼻腔、咽喉中呼出來。
他溺水之後肺部積液,呼吸微弱而艱難,全身傷口因為被礦井裡的水浸泡過久而感染發白。
“沒關係,你可以交給我。”步重華發著抖探過身,把他緊緊擁抱在自己懷裡,在他冰冷的耳邊不斷重複:“我們一起走出去,沒有關係,你可以依靠我……”
吳雩被他帶著,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懷裡緊緊摟著的解行的遺體被步重華接了過去,扛在自己背上,然後用力拉住了他指甲翻起、傷痕累累的手。
“……我要把你的名字帶回到地麵上,把解行的靈魂從異國帶回故鄉……”
大大小小的土塊從地道頂上塌下來,紅山刑房飄來的血腥味越來越遠,吳雩跟著手上傳來的力道跌跌撞撞前進,劇痛讓他忍不住想獨自往回縮,但每一次都被更加堅定不移的力量硬拉了回去。
“讓所有人都知道你來自哪裡,經曆過什麼,付出過多少,讓那些企圖從地獄裡榨取利潤的人知道他們將付出什麼代價……”
步重華一步步踩著震蕩的地麵,到最後他幾乎是在死命地拉著吳雩往前拖,前方漸漸滲透出光芒,地道外槍炮震天,爆炸掀起的硝煙和塵土掩蓋了天穹。
“我要讓你和解行都親眼看到所有缺憾填平、夙願成真,那些付出過血汗的人都如願以償……”他的聲音艱難喘息,頭頂震動越來越劇烈,卻無法阻擋那顫抖的一字字傳進吳雩腦海:“我要讓地獄裡的花從此開在地麵上。”
就在這時炮彈悶響從他們身後傳來,轟隆——
四麵牆壁劇烈晃動,地道一段段塌陷,岩石土方鋪天蓋地而下!
“我們會全力以赴,同時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什麼意思?!”嚴峫霍然起身:“兩個都不好了?我弟弟血氧剛才不是上來了嗎?怎麼回事?!”
搶救室外燈光雪亮,極度的焦慮和緊張籠罩在所有人臉上,護士長滿麵汗水:“因為失血和肺部感染引發的急性左心功能衰竭,氧合不能維持,血氧飽和度已經低至40%。情況是突然轉壞的,急救過程中確實會出現極好或極壞的反複,所以現在隻能……”
“護士長!護士長!”這時門內一名年輕急救醫生狂奔而出,“找家屬簽知情書,主任說開通氣道,穿刺插入主動脈球囊反搏!”
岩板焦土如暴雨般砸下,刹那間步重華唯一的意識是轉身緊緊抱住吳雩,閉上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旋即就在那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道從身後急推而來,帶著他們硬生生衝破無數層阻礙;緊接著仿佛有無數雙手抓著他們猛拽了上去,外界的光亮撲麵而來!
“謝謝你,”步重華聽到一個非常耳熟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笑意和喜悅:“謝謝你終於來了。”
是誰?
步重華半跪在地,懷裡緊摟著人事不省的吳雩,緊接著意識到他聽過這個聲音,猝然抬起頭——
少年解行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來的時候眼梢彎成一個月牙。他不再遍體鱗傷,那些可怖的血跡和慘重的傷痕都消失了,從上到下給了步重華和吳雩一個緊緊的、帶著陽光和青草味道的擁抱。
那是個充滿了留戀的告彆。
“總有一天會再相見的,我們要走啦!”
……你們要走了?步重華在極度恍惚中想。
他徒勞地伸出手,但隻觸到了一片溫柔的風。揮著手的解行、眼底含笑的張博明、他的父親步同光、母親曾微……許許多多曾經長眠於這片土地上的英魂向著遠方飛去,炮火將他們腳下無邊無際的罌粟田付之一炬。
所有離亂、動蕩、奴役、罪惡,所有白|粉凝聚的財富和血淚澆鑄的屍骨,都在滾滾硝煙中化為飛灰,緩緩飄落在中緬邊境兩千一百八十六公裡廣闊的土地上。
曆史悄然覆蓋紅土,漫山遍野的枝頭發出了新芽。
長風呼嘯奔向天際,將寫滿了痛苦、絕望、悲歡離合與累累傳奇的歲月遠遠拋在身後。步重華右手環著吳雩重傷虛弱的身體,左手拉著他,兩人的對戒硌著彼此的指骨,微微地閃著光。
遠方的津海市在黑夜中沉睡,第一縷天光破曉,映亮了高樓大廈與千家萬戶,映在他們彼此對視的瞳孔中。
“你準備好了嗎?”步重華低聲道。
吳雩神智昏沉而半夢半醒,怔怔地望著他,衰弱到極致的心跳一點點從胸腔裡複蘇,許久終於將渙散的視線移到他們緊扣的十指上,那天生向下的唇角微微浮現出一絲笑意:
“你要帶我回家嗎?”
“不,我不用帶你。”步重華溫柔地回答,“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心跳了!”“血壓恢複八十五一百!”
“這一個也開始恢複生命體征了!”
“立刻通知安排手術,準備送監護室!”
……
仿佛把抽空的氧氣猛然灌回來,搶救室外人人如釋重負,嚴峫猛然虛脫地向後倒去,被江停一把扶住,兩個人都踉蹌著跌坐回了長椅上。
窗外,第一縷天光正從地平線上亮起,一寸寸映亮華北平原,驅散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英靈如同長風萬裡,掠過山澗與長河,越過青翠的重岩疊嶂和巍峨的中緬界碑,飛向魂牽夢縈的故土;搶救室擔架上,吳雩緩緩睜開眼睛,聽見搶救室外如潮的歡呼和痛哭聲。
歸來的靈魂在這一刻回到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