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菲利普先生想要見吳雩?”
步重華風度翩翩地攤開手,語氣如同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一般克製、禮貌、字正腔圓,儘管所有人都能在那瞬間看見這位紳士的眼白:“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有什麼好見的,有什麼必要見?如果每抓一個毒販都要見一次,那以後畫師是不是不用來南城支隊上班了, 全國各地各大監獄看守所每個月搞一次巡回演出, 專門負責為毒販送臨終關懷是嗎?”
“………………”宋平說:“年輕人你注意一點,我建議你在上頭對畫師的處理意見下達之前每天沐浴焚香禱告三遍,公安部的爸爸們叫乾什麼就乾什麼,夾緊尾巴, 乖巧做人,好嗎?”
吳雩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讓領導非常滿意的下屬,木訥溫順不多話,接受什麼樣的任務和安排也都無所謂,你要見那就見吧。
他出院那天華北回春,草長鶯飛, 一樹一樹的桃花在津海市城郊兩側路邊盛放,車輛駛過時紛紛揚揚直上天穹。然而看守所鐵門卻仿佛打開了另一個世界,高高的鐵窗將灰白天光切割成幾塊, 大樓昏暗走廊曲折,遠處除了鐐銬和鐵鏈嘩動的聲響外一片死寂,連空氣都化作了凝滯的膠狀物,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肺裡。
“這邊, ”帶路的獄警十分客氣, “您請。”
“……”
獄警一回頭,隻見那黑衣的年輕人正站在走廊上, 抬頭怔怔望著冰冷的鐵窗。逆光讓他俊秀的五官投下一層陰影,仿佛蓋住了許多難以訴人的往事和秘密,唯有眼梢在昏暗中微微閃著一點光。
獄警不由一愣。
“沒什麼。”吳雩收回目光,抬頭走進了會見區,低聲說:“謝謝。”
門哢噠打開,鯊魚驀然抬頭。
一道他非常熟悉的身影在獄警的護送下走進屋,拉開椅子坐在對麵,平靜地望著他:
“菲利普先生,彆來無恙?”
吳雩明顯重傷未愈,清瘦了很多,穿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色西裝,外套沒有扣,袖口露出白襯衣滾邊。這簡單、調和的素色搭配非常適合他,看起來非常精神,頭發又有一點長長了,發梢掃在耳梢,襯托出臉色有種透明疏遠的冷白。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裝束。
鯊魚定定地看著他,藍眼睛裡的瞳孔灰到幾乎發白,半晌慢慢笑了起來:“剛才等你來的時候,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什麼事?”
儘管知道此刻攝像頭對麵有很多雙眼睛正牢牢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但毒梟並不在乎,笑容甚至還加深了:“你剛才穿過監獄的一路上在想什麼?”
“……”
“你看到這鐐銬,鐵窗,冰冷發黴的磚頭,不見天日的牆壁……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有沒有感覺到自己這輩子都出不去了?”
“媽的這孫子在胡說八道什——”監控後一名主任剛要起身,被林炡一把攔住了,使眼色叫他坐下。
“有沒有感覺到自己將要被溺死在這深海裡,嗯?”鯊魚上半身向前,幾乎麵對麵地盯著吳雩:“——阿歸?”
監控後的人群有一瞬間沉默,人人神情各異,沒有半絲聲音。
“……我來之前曾經猜過你為什麼想見我,原來是想來看我後悔的。”吳雩坐在那裡,半晌才哂然呼了口氣:“你對我可能有一點誤解,菲利普先生。”
監控中傳來他的聲音,因為傷情而有些沙啞,但在安靜的監室裡還是非常平穩清晰:“從解行走後到現在困住我的始終都是往事,而並非現狀,因為僅從現狀中逃離對我來說是非常容易的,不論是為特情組賣命還是來到津海以後,甚至是為你工作的那段時間。”
鯊魚緊盯著他,“是嗎,那你為什麼從來沒走過呢?”
吳雩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問:“你知道我今天在來之前,宋局對我說了什麼嗎?”
“……”
“他說我之前攢的三十多萬現金已經被捐到我家鄉去了,步重華又添了點,可以初步蓋起一座小學校。”
聽到步重華三個字的時候鯊魚冷冷地眯起了眼睛,但吳雩沒有在意這一點。
“馬裡亞納海溝的口號是‘選擇自由,而非暴|政’,據說你創立這個網站的目的是探索極致的去中心化和無政府主義,你也曾經許諾過要給我自由。但你和那些跟你乾著相同事情的人選擇性無視了最關鍵的一點:徹底、無邊際的放縱最終隻會導致犯罪,普羅大眾追求的其實是風箏底下的那根線、倦鳥晚歸後的那個巢。我也是如此。”
“我曾經的那根線被坤沙和塞耶那幫人燒毀了,現在我找到了新的歸巢。在你眼裡看來它是束縛,在我眼裡看來它是最終自由的基礎。”吳雩笑了笑,站起身說:“菲利普先生,我們對自由的看法從一開始就是相反的,你招攬了我那麼久,可惜從來沒看清這一點。”
椅子在地上摩擦發出一聲銳響,他轉身走向門口,這時身後“哐當!”一聲不知道鯊魚撞上了什麼,猝然脫口怒吼:“愚蠢!”
武警神經高度緊繃,話剛出口幾乎立刻就彈了起來,卻見吳雩一擺手。
“即便沒有我也還是會有馬裡亞納海溝,版本1.0倒下了還有2.0,就算有一天海溝徹底關站,AlphaBay、夢想市場、暗網華爾街也仍然在運營!隻要匿名通訊技術還在,欲望就不會消失,你會被永遠困在這裡!你會在這個死循環裡熬到死!!”
監控照不到吳雩的臉,隻見他對著門,清瘦挺拔的背影幾乎要消融在監室終年不散的陰影裡,過了不知多久才終於回過頭:“亞瑟·霍奇森死刑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欲望不會消失,戰爭也不會停止。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會在這個循環裡待到死,就像我身前一代代先輩、身後一批批新人,總有一天我們會去同一個地方再度相見。”吳雩笑了下,儘管那笑紋很淡:“——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如你所願後悔的那一天,菲利普先生,但你肯定是看不到了。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想邀請我觀看你的死刑,我會同意的,但那之前我們應該不用再見麵了。”
他在鯊魚難以形容的目光中點了點頭,打開監室門,平靜地走了出去,身後傳來暴怒的哐當重砸和武警的厲聲喝止。
……
吳雩出去的腳步比進來快,簽字離開看守所時,外麵的日頭已經正午了。林炡坐在監獄大樓外的台階上抽煙,見他出來便起身拍了拍褲腿,遞給他一支雲煙,吳雩邊點火邊向後一示意:“——不會給你們的審訊增加難度吧?”
“不會,整個華北的審訊專家都上了,你這點刺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林炡吐了口煙霧,抬眸一笑:“我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吳雩動作一頓,似已有所預感,果然林炡說:“解行的烈士資格批下來了,在雲滇立碑下葬。”
解行是鐵板釘釘的烈士,但他的犧牲時間、訃告碑文卻和吳雩將來的命運息息相關。隻要確定了他犧牲在十年前,那就等於是上邊承認了吳雩的名字和功勳,這也正是這段時間馮廳、林炡他們向上頭積極爭取的重點。
打火機在吳雩垂落的視線中映出幽幽兩點火光,良久他才唔了聲:“你們怎麼跟上頭說的?”
“我說服了馮廳,馮廳出麵作保,把十三年前的你劃到了特情組秘密外聘人員名下,手續什麼都是後來偷摸補辦的,算是為老胡填上了這十年巨坑。其實認真說來,硬要從邏輯上證明你那十年的功勳也並非絕無可能,關鍵是看上頭有沒有人硬抗這份乾係,國際大毒梟落網這件事是最終決定天平的關鍵砝碼。”林炡拍拍吳雩的肩,“所以最後其實還是你自己掙來的,謝謝兩個字就不用說了。”
吳雩微微一笑:“你想多了,我本來就沒要說。所以我以後是去雲滇還是……”
“馮廳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但我覺得還是省省吧,都什麼年代了,彆搞出舉身赴清池孔雀東南飛的慘劇來。過幾天雲滇會把你的新檔案補充完整轉到津海,等津海把功勳也正式申請下來,你真正的名字就可以大白於天下了。”林炡向吳雩微微一笑:“提前恭喜你晉銜,吳……”
吳雩:“沒事我就當個小警察也無所——”
“……歸。”
周遭突然安靜,空氣猶如凍結,吳雩麵無表情盯著林炡,數秒後林炡終於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大笑。
“你要是真敢在我檔案上寫這個名字,我一定會讓你今晚就舉身赴清池。”吳雩在狂笑聲中冷冰冰地道,“而且烏龜配王八,你剛才等於是在罵步支隊王八……等著吧,我這就把步支隊叫來,他不會放過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炡一手捂嘴一手拍牆,簡直連煙都要掉了,“不、不好意思步支隊,我不是有意的,你看吳警官他真的隻抽了這一根……”
“?!”
吳雩登時心生不妙,條件反射四下藏煙頭,但銷毀罪證的最後機會已經轉瞬即逝了。一隻熟悉的手從身後伸出來,唰一下抽走了他指縫間的煙,毫不留情扔進垃圾箱,隨即響起步重華人工智能般冷酷無情的聲音:“昨晚發誓要戒煙的人是誰?”
吳雩:“………………”
“偷偷抽煙者罰五百個俯臥撐或一周不準吃零食。下個星期的辣條沒有了。”
提供香煙的罪魁禍首林炡簡直笑得打跌,捂著煙盒趕緊跑了,差點撞上人家看守所值班室的玻璃。
“#¥%#¥%……”吳雩哭笑不得:“你太摳門了步重華!追我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
“你見過哪個男人還給上鉤的魚兒喂餌?”步重華反問。
當事雩現在隻有一個感覺,就是後悔並且非常後悔,恨不得揣著煙盒打火機轉身進監獄去蹲幾天。奈何步重華這個養生狂人的手段極其強硬,拎著吳雩的小脖子抖出了他全身的煙盒、散煙、火柴、打火機……叮叮當當全扔進了垃圾桶,一拍手輕描淡寫道:“好了,回家吧。”
吳雩捂著眼睛無語凝噎:“不是說好了你今天去市局開會,晚上才回來嗎?”
“等不及,趕著來見你。”步重華唇角一勾:“告訴你剛才林炡沒來得及說的第二個好消息。”
那瞬間他的表情很難形容,劍眉略微挑起,眼底笑容閃爍著一絲冰冷,薄唇拉出了一個輕微而銳利的弧度。吳雩下意識站住腳步,心有靈犀般感覺到了什麼,隻聽他就帶著那樣的笑意淡淡道:“萬長文的死刑核準下來了。”
“下個星期一,死刑立刻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