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映亮夜空,透過玻璃窗,反射在嶽廣平的玳瑁鏡底。
手機不住震動,一條條新信息不斷彈出來:【嶽局新年好!】【嶽局身體健康,歲歲常青!】【祝嶽局來年三陽開泰,六六大順!】……
【謝謝嶽老師一直以來的幫助和指導,祝您今後一帆風順,全家平安。——林炡】
“瞧這口氣,是誰啊?”身邊的老伴不由失笑。
“刑院刑科老主任新收的弟子,最近在看我出版的論文,寫郵件請教過我幾個502真空熏顯手印的問題。”嶽廣平在手機上回了兩句勸勉的話,搖頭歎道:“此子心性非池中物,以後說不準是做保密工作的料子,後生可待啊。”
老伴沒有放在心上,“明天一堆事,大晚上的你也早點休息,啊。”
嶽廣平唔了聲,沒有動。
老伴去睡了,她身體一直不好。
嶽廣平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手機屏幕,眼底浮現出憂傷、感念、愧疚和複雜交織起來的神情,半晌終於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通信錄最頂上的加星聯係人。
嘟嘟——嘟嘟——
“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在忙,請稍後再撥……”
遠處夜空繽紛華彩,萬家燈火熠熠生光。
陰影中隻見嶽廣平喉結劇烈上下一滑,他似已耗儘了所有勇氣,慢慢地垂下了頭。
與此同時,小區樓下。
一個身量頎長的年輕人靜靜立在樹叢陰影中,全身裹在灰色立領大衣裡,路燈昏黃的光隻映出他半邊鏡片,以及鏡片後堅冰般安靜深邃的側臉。
手機終於在他的凝視中停止震動,一切都安靜下來。
——嘭!
又一束煙花遠遠綻開,與無數人家窗後傳出的電視機聲、歡歌笑語聲一起,盤旋衝上夜空,璀璨猶如星海。
年輕人回過頭,最後望了眼遠處居民樓裡那扇熟悉的窗戶,那句無聲的呢喃尚未出口便化作白氣,被呼嘯的北風帶向遠方:
“……新年快樂,父親。”
凜冬岑寂,長夜未央。
十八歲的秦川轉過身,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頭也不回走向了飄渺的遠方。
·
【今年】
“多發性肋骨骨折及肋間肌出血,胸腔積血,心包積血,腹腔積血——你再看看這個心臟破口處大量的增生成纖維細胞,看見沒有?典型鈍性暴力撞擊導致的心臟挫傷。”
嚴峫啪地一聲把現場照片扔在茶幾上,向後靠進沙發背裡,誌在必得地蹺起兩條長腿:“再結合溫度、濕度、發現死者時屍表屍僵已緩解等各項特征……案發時間在昨天淩晨三點到三點半間,交通肇事,沒跑了。”
“是麼?”步重華穿著居家襯衣長褲,端著半杯果汁站在沙發後,居高臨下冷冷道:“我說兩點半到三點。”
嚴峫回頭瞅著他,語重心長問:“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聽長輩的話呢?”
步重華說:“因為我才是津海本地警察,我知道昨晚三點以後538號高速公路津口路段是封鎖的,懂了吧?”
“扯淡,封鎖又有什麼用,你怎麼知道沒有貨車偷偷上路?”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有貨車偷偷上路?”
“你這人對現實基層工作怎麼這麼不了解呢?”
“我才是津海本地警察我怎麼就不了解了?”
“你對人性的看法太片麵了!”
“我對人性的看法很全麵,你又要把網上那些自拍照腿長到底有沒有一米二的爭論重演一遍了是嗎?!”
“………………”
空氣陡然安靜,戰火一觸即發。
兄弟倆彼此瞪視半晌,嚴峫唰地扭頭:“——林炡!告訴他案發時間到底是幾點!”
步重華家的大複式裡燈光璀璨,暖氣融融,電視上正放著跨年晚會前的最後倒計時,廚房裡傳來陣陣香氣。
大餐桌上的火鍋、蘸料、酒水飲料已經準備好,隻等吳雩那神乎其技的刀工把牛羊肉片好,就可以擺盤上桌開餐。
——這偷電纜的倒黴哥們到底死在幾點鐘?
兩點半到三點整,還是三點整到三點半?
林炡坐在另一側沙發上,膝上攤開他那連洗澡睡覺都從不離身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剛收到的案發時刻監控畫麵截圖,左上角清清楚楚標記著係統時間——
3:00am。
林炡咽了口唾沫,在這對兄弟灼熱的視線中壓力山大,半晌含蓄地挪了挪身體:“江隊,不如你來公布一下答案吧。”
江停正拿著一把乾辣椒偷偷往火鍋裡加,聞言扭頭一看,斬釘截鐵:“淩晨3:00:01。”
步重華:“@#¥%*#??”
嚴峫囂張拍案而起,與步支隊長空白的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聽見沒有你輸了!今天碗全歸你洗!”
“……”林炡小聲問:“江隊?這樣好嗎?”
江停探身叉掉電腦上的監控截圖,刪除、粉碎、文件徹底清空;然後眼睛冷冷一橫:
“你想聽他倆坐在這裡撕到明天早上嗎?”
林炡立馬就被說服了。
江停用“彆亂說話”的眼神警告地一瞥,起身找吳雩抽煙去了。林炡處理完最後一點工作,正要合上電腦,突然彈出一封來自“建寧市公安局網偵大隊”的新郵件,點開卻立刻黑屏了,緊接著攝像頭自動打開,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意外的臉。
病毒?
哪個不長眼的黑客敢拔老虎胡須?
手機在這時響起,來電顯示一串亂碼,林炡皺眉接了:“喂?”
對麵響起一道斯文從容、不疾不徐的聲音:“帥哥,彆亂說話。”
林炡問:“郵件你給我發的?”
“熊貓燒香病毒最新改造升級版,隨時可以燒掉D盤,你的整個跨年之夜就要耗在數據恢複上了。現在,聽我的指示:把你口袋裡另一個加密手機拿出來放到攝像頭可以看到的地方,不要嘗試聯係技術隊追蹤來電,沒有用的。我這是暗網撥號。”
林炡深吸一口氣,插在褲兜裡的手慢慢把手機拿了出來,放在茶幾上。
對麵的聲音還挺讚許:“然後,在不驚動姓江的和步支隊的前提下,把電話交給嚴峫。”
林炡嘴角抽動兩下,終於慢慢轉身:“……嚴隊,有人找你。”
“誰?”
“婚禮破壞狂。”
步重華明顯沒get到這個梗,他正仔細觀察大餐桌上的火鍋,對湯底裡的乾辣椒數量有所疑惑;然後他扭頭衝廚房方向看了看,確定江停沒有注意到這裡之後,用湯勺把乾辣椒一個個挑出來,不動聲色地扔掉了。
嚴峫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微妙,兩指並攏衝林炡一點,那意思是彆亂說話,然後拿著手機彎腰溜出了客廳。
林炡善解人意地往嘴上做了個拉鏈的動作。
“你竟敢趁這時候打電話來,知道步支隊長剛才就坐我邊上嗎?”嚴峫躲在走廊儘頭的石柱後,壓低聲音罵道。
秦川:“大過年的不要這麼嚴肅嘛,輕鬆一點,你表弟還沒從玉米澱粉的打擊中恢複過來啊?”
“他過去整整一年裡沒碰跟玉米沾邊的任何東西,上個月有個作死騙婚的,用假血裝車禍騙受害女生感情,抓捕時差點被步重華打成植物人。”
“……”秦川問:“不然你再往遠點躲躲?”
嚴峫探頭往餐桌方向瞅了瞅,低聲問:“你小子在哪兒呢,那小破鋪子舊電扇,邊境毒蚊子咬得爽嗎?”
沙灘上,秦川微微一笑,拿起身側五彩繽紛的雞尾酒喝了一口。
陽光明媚,海鷗飛翔。不遠處泳裝美女走來走去,成群的金發碧眼大長腿,嬌笑嬉鬨不絕於耳:“秦老板來玩呀!”“來happy呀!”
秦川充滿紳士風度地微笑婉拒,然後對手機鄭重道:
“我正坐在南半球的沙灘上思考人生。”
嚴峫:“……”
“南半球?”吳雩突然從十米外走廊另一端的陽台上探出頭,好奇地問:“鯊魚在澳大利亞有一座私人小島,他說的是不是那裡?”
嚴峫和秦川同時差點摔了手機,秦川衝著話筒怒道:“你們就不能帶他去看看醫生嗎?!這變態的聽力真不是什麼病嗎?!”
嚴峫:“等等,你跑去鯊魚的地盤打算乾什麼?你個混賬彆作死!”
吳雩懶洋洋縮回陽台,順手一彈煙灰:“聽不清了,不過肯定不是在商量什麼好事。”
江停一手夾著煙,一手不停地發短信,把某秦姓混賬最新來電的消息上報給建寧呂局:“是好事就怪了。秦川這個人,危險的時候他最安全,安全的時候他最危險。——對了,”他突然想起什麼:“步重華那邊……”
吳雩說:“我懂,我明天再告訴他。火鍋不能浪費了!”
江停同意地點了點頭。
今晚的九宮格火鍋是嚴支隊長撥冗親自監製的,有江停喜歡的麻辣、藤椒、花椒雞;有吳雩喜歡的三鮮、番茄、十三香;有為號稱自己從雲滇來早已練就一副精鋼腸胃的林炡準備的見手青和變態辣……甚至在九宮格正中間,還有專門為步重華燒開的一格清水,這樣他就可以在大家涮和牛、羊肉、銀鱈魚和大鼇蝦的時候,坐在角落裡給自己燙白水青菜吃了。
所以今晚津海不能拉響防空警報。不能給步重華任何掀翻飯桌的機會。
“哦還有,”江停突然從手機上抬起頭:“我們來的時候伯母給你帶了東西,我去給你拿出來。”
吳雩非常意外:“給我?”
江停波瀾不驚說:“是啊,她已經完全承認並接納你了,當然會送給你一樣特殊、重要、具有標誌性紀念意義的物品了,我也有啊。”
吳雩:“??”
來了嗎,電視劇裡豪門十八代單傳的玉鐲/首飾/珠寶/一個億大紅包彩禮?!
吳雩受寵若驚:“不不不,還是不要了吧,這麼破費多不好意思。隻要有心意其他都不重要,伯母自己保重身體才是……這是什麼玩意!”
江停biu地轉身,表情無辜,手中唰地展開一物。
——玉麵小戰神的24K鈦合金狗眼差點被閃瞎了。
那是一條紅秋褲。
“……混不下去就回來自首吧,彆撐著了,有兄弟在呢,一口牢飯總少不了你的……喂?喂?又他媽掛了?”
嚴峫歎了口氣摁斷手機,內心很是憂愁。
客廳那邊正熱熱鬨鬨地要開餐,江停那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穩定聲線正遠遠傳來:“嗯,已經穿上了,我盯著穿的……沒事,當事人情緒還算穩定,表情略顯屈辱……”
江停靜了片刻,大概手機對麵曾翠翠女士叮囑了什麼,他扭頭對吳雩道:
“伯母讓我告訴你,那條秋褲是意大利小羊絨的,六千塊。”
五秒鐘安靜後,江停轉回電話:“現在一點也不屈辱了。”
桌上菜堆得冒尖,九宮格火鍋正嘟嘟地冒著熱氣。步重華打開自己收藏已久的紅酒給每個人都斟上,甚至連二十歲後就再也滴酒不沾的吳雩都要了個杯底,淺淺啜了一口,浮現出懷念的神色。
“我隻有一個問題。”林炡一邊往變態辣裡下羊肉一邊偏頭低聲問:“為什麼秦老板不直接打給你,因為怕你手機被公安部監聽了嗎?”
嚴峫抻著脖子瞅步重華,見他正彎腰幫吳雩涮一隻杏鮑菇,才用同樣低的音量小聲說:“也不完全是啦。他還怕電話萬一被江停接了,會因為猝不及防接觸過敏原而產生上呼吸道梗塞反應。”
“……”林炡終於忍不住問:“你知道上一個試圖黑我電腦的傻逼被判了十四年麼?”
嚴峫真誠道:“隻要我們抓住那傻逼,無期徒刑不用找了。”
就在這個時候,步重華仿佛突然嗅到了什麼,敏感地站起身,懷疑地往周圍一掃:
“怎麼感覺你們好像有事瞞著我?”
空氣陡然陷入安靜,每個人的動作都定格了,內心同時——
他是怎麼發現的??
哪個狗B告的密? ?
江停:不是我我沒乾,我們當中誰有出賣隊友的前科?
林炡:你們都看我乾什麼,我平生就出賣過畫師一個,彆老抓著過去的事情不放!
嚴峫:小吳警官你又色令智昏了是不是??小吳警官這一桌飯你不想吃了是不是??
吳雩:我不是我沒有,來不及了他要發現了!誰快點想個辦法!!
林炡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鏗鏘有力道:
“那個偷電纜被撞的案發時間是淩晨三點整,監控截圖隻有分鐘,沒說是三點零一秒。”
步重華那張俊美的臉瞬間風雲突變:“……江副教授?你竟然為袒護嚴峫而黑箱操作?!”
嘭地一聲嚴峫拍案而起:“胡說八道黑箱操作,你說的案發時間明明是兩點半到三點,三點以後就算我贏了!”
“嚴峫你講講道理,三點整怎麼不算兩點半到三點以內?”
“秒針缺失的情況下你怎麼知道實際時間不是三點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不要強詞奪理!”
“你對人性的看法太片麵了!”
“我對人性的看法一點也不片麵!!”
……
林炡一手頂著槍林彈雨,一手珍惜地夾了筷羊肉,還沒來得及送進嘴裡,便迎麵撞上了江停銳利森寒的注視,那眼神裡清清楚楚寫著幾個字:你、會、付、出、代、價、的。
——上一個被他這麼看過的人是黑桃K。
林炡頓時心生不妙。
“步隊。”江停平靜道,“林炡公文包裡藏著半條煙,是他剛在樓下買的,吳雩最喜歡的軟中華。”
啪嗒一聲林炡的羊肉掉在了桌上。
下一刻——
“住手!我的包受中華人民共和國保密法保護,上一個敢搜我包的判了九年半!!”“吳雩你是怎麼跟醫生保證的?非逼我把你藏床底下的那個打火機沒收了是不是?!”“步隊我錯了求求你把我包放下……”“而小吳他又做錯了什麼呢!明明是步重華你從小到大都太偏執了!”“——住手!你們放開我的包!!”“吳雩你下個季度的外勤津貼彆想要了!!”……
吳雩癱在扶手椅裡,仰天長歎了口氣。
“是啊,”他幽幽道,“而小吳又做錯了什麼呢。”
火鍋熱氣裹著混戰的喧囂嫋嫋上升,籠罩了年夜飯翻車現場,掠過玻璃架上的步同光、曾微夫婦與陽光下大笑的解行和張博明,模糊了巨大的落地窗。
嗖——
一束煙花升上夜空,火樹銀花星河漫天,瞬間映亮了千萬燈火。
新的一年在這一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