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中岩樂嗬嗬地貼春聯――
“人財兩旺平安宅,福壽雙全富貴家。”
喻嗔拿著漿糊:“左邊一點爸爸,嗯對,再過去一點點,好,對稱了。”
大城市年味兒不濃,往常這個時候,小鎮家家戶戶都該亮起燈籠,灌好香腸臘肉,逢人抓一把糖果一起分享。
鎮上男孩子們歡呼著放鞭炮,女孩兒怯怯地跟著。
還有在房子前劃小舟的,夕陽染紅半邊天,船夫們的吆喝聲綿長幽遠。
一家人吃年夜飯的時候,萬姝茗見女兒心情有幾分低沉,摸摸她額頭:“想家了啊?”
喻嗔點點頭:“也不知道奶奶怎麼樣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果然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萬姝茗說:“這回我們才安家,沒法回去,下次暑假帶你和哥哥回老家。”
“媽媽,我明白的。”
一家人能團聚,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情,不能奢求太多。
*
柏正依舊沒回家。
冬夜的風很冷。
他站在T市最繁華的“泗水年華城”樓頂,雙腿懸空,一個人抽了好一會兒煙。
一年也隻有這個時候,沒人會陪著他。
縱然喬輝他老子喜歡罵人,一言不合就吵架,但喬輝有溫柔的母親。
伊慶的父親喜歡賭博,可是很愛自己兒子。
他們都有家,柏正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裡,他七歲以後就沒有家了。
手機鈴聲一直響,柏正煩躁地接起來。
“有完沒完了啊你。”
柏天寇笑罵道:“臭小子,你這個語氣是在跟誰說話。我派人去接你回家,結果都說你不在,你人呢?”
柏正漫不經心看了眼樓底。
城市在他腳下,夜風把手掌吹得冰涼。
“我在外麵浪,不回。”
“過年你總要回家吧,外麵再好玩,你平時還沒玩夠嗎。”
柏正扯了扯唇:“算了吧,我回來就得吵。”
他一回去,傭人走路都小心翼翼。
柏天寇說:“阿正,你母親精神狀態確實不對勁,這些年我帶她治療……”
柏正不想聽這些,他煩躁打斷了柏天寇的話:“行了,我玩我的,你管那麼寬做什麼。”
電話那頭輕輕歎息一聲,柏正掛了電話。
少年摁滅煙頭,倒下去一躺。
城市樓頂夜風很大,不敢燃放煙花。
壓抑的天幕倒映在他瞳孔,有那麼一刻,他多希望柏天寇真是他爸。
老柏總如果真是他爸爸,那該多好。他一定是個很好的父親。
可惜不是。
他真正的父親,甚至玷汙了柏天寇妻子。
柏正心裡很難受。
他起身走下樓,戴上頭盔騎車離開。本來是想著漫無目的亂晃,路過街道旁的櫥窗,他又倒了回來。
大多數店鋪都因為新年關門了,這家店竟然還開著。
柏正盯著那對情侶吊墜看了好一會兒。
看著看著,他忍不住笑了。
一條盤龍,一條被它圈在懷裡的小魚。小魚散開的尾巴上一滴水,上麵嵌了鑽石。
如果它們分開,就是兩條吊墜。
老板見騎著摩托車的少年停下,盯著那條鏈子看。他不以為然,沒覺得柏正買得起自家東西。
那鏈子可不便宜,好多人覺得漂亮都沒買。畢竟單單水滴鑽石就很貴,何況做工還精細無比。盤龍栩栩如生,那條鏈子將近十萬,是一個西方設計師的作品。
直到兩分鐘後,老板被打了臉。
他笑盈盈給少年用禮盒包好:“您收好。”
柏正嫌棄道:“這盒子醜死了,換一個。”
這盒子還醜?明明是及其上檔次的盒子。
但是今天老板賺翻,於是對著少年金主從善如流:“您想要什麼盒子?”
柏正想了想,彎起唇:“有紅包沒?”
“?”老板也沒多問,拿了兩個紅包給他裝上。
柏正騎車到了喻嗔家樓下。
他心想,老子給了紅包就離開成吧。
樓上亮起溫暖的光,人影子都看不見,柏正總算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見不到她。
柏正低低咒罵了一聲,卻沒舍得走。
這一等,就等了快一夜。
他忍不住想,媽的小姑娘和他沒默契啊,他在外麵都快冷成冰坨子了,她怎麼就不心靈感應一下。
萬家燈火不滅,除夕夜本就守歲。
不知道是哪家人買的雞沒殺,雞叫聲都響起來了,天蒙蒙亮,柏正依舊沒有見到她。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有耐性,發了狠要等到一個人。
來都來了,媽的必須看她一眼啊。
這都多久了,她萬一想他怎麼辦?
六點鐘,他等到了喻中岩。喻中岩端著一個鐵盆下樓,到了花壇邊,這時候天還沒完全亮。
柏正:“……”
他不自在地往後麵站了站,還是舍不得走。
終於,喻中岩回頭喊了一聲:“嗔嗔,出來點香燭。”
柏正抬起眼。
門口,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少女。
她穿一件淺褐色外套,蹲在火盆旁,少女半晌揉了揉眼睛,拿起香燭點燃,又往鐵盆裡燒紙錢,行祭祀禮。
柏正遠遠看著,本來等了一夜很煩躁。
可是當火光照亮她帶著幾分慵懶困倦的臉頰,他發現自己什麼脾氣都沒了,仿佛所有的不圓滿,在那一刻圓滿起來。
新年第一天,他像是收到了一份禮物。
心裡開始快活起來。
晨露凝結在枝頭。
喻嗔點香燭,喻中岩先一步回去。
喻嗔聽見一聲口哨聲,她轉頭,就看見站在遠處的少年。
一瞬間,瞌睡都嚇醒了。
喻嗔回頭看看,喻中岩已經回家了。粗心的男人知道他女兒還在外麵嗎?
喻嗔走過去,小聲問他:“你怎麼在這裡呀?”
“等你啊。”
喻嗔看看他衣服上結的霜,半晌說不出話。
柏正看她一眼,眼裡帶上幾分笑意,說:“你剛剛燒了紙是不是,靠近點成不成,讓我沾點熱氣。”
他知道小姑娘在認定他是個好人的情況下,心腸特彆好。
她果真猶豫著靠近了一步,帶著火焰的溫暖,讓他舒服得想喟歎,還有股淺淺的香。
喻嗔臉蛋兒被火光烤得微紅,穿得也十分溫暖。柏正心裡某個地方也一瞬柔軟下來。
“喻嗔,說句新年快樂來聽聽。”
喻嗔倒是不吝嗇祝福,然而她仰頭,就看著他盛滿笑意的雙眼。喻嗔愣了愣。
或許柏正自己都不知道,他越來越愛笑。等了至少大半個夜晚的人,身上才會結霜。
喻嗔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喻中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下學期她就去衡越念書了,不再是他同學。
她答應過會把決定告訴邢菲菲和桑桑,後來想了想,這件事也應當告訴柏正。
她低頭,把自己脖子上的紅線扯出來,上麵係了一個平安結,她解下來。
“柏正,你伸手。”
柏正伸出帶著手套的右手。
他低眸看她,少女溫聲說:“這是我奶奶做的平安結,鎮上有百家布的說法,她用好幾個百歲老人家的布縫好,我戴了好幾年,你不要嫌棄,很有用的。它保佑過我在地震中被救出來,我把它給你,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
少女把帶著她體溫的平安結放進他掌心,眼睛彎了彎:“柏正,新年快樂呀。”
喻嗔抬眸看著他,想接著說出來要轉走的事。
柏正一雙眼睛漆黑,他收緊掌心,直勾勾看著她。他這是被送禮物了嗎?
“我……”
喻嗔才說了一個字,就猛然被拉進一個冰冷的懷抱。
露珠滴下枝頭,天空漸漸亮起。一月的早晨,帶著冬季寂滅的冷。
這是他第一次抱喻嗔,手指輕輕顫抖,卻帶著比想象中更緊的力道。
遠方鞭炮聲炸響。
喻嗔待在世上最冷的懷抱裡,卻聽見了如鼓點的心跳聲,響在她耳邊,甚至蓋過了鞭炮的熱烈。
這是少年的感情。
“你平安結我收了。”他笑著說,“換我來,守護你這輩子平安好不好?”
她愣住,有幾分慌,她不是這個意思。
喻嗔反應過來,還有幾分被輕薄的羞惱,她連忙推他:“鬆開。”
懷裡姑娘香香軟軟的,還暖和。
柏正心跳聲劇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他鬆開她,怕少女說些傷人的話,胡亂從自己兜裡拿了個紅包塞到她兜裡。
“你要是覺得生氣,打我罵我都可以。”他揚起唇,“彆淨說些傷人的話。我知道你現在不喜歡我,我努把力,讓你將來喜歡我成不成?”
他摸了摸她頭發,聲音帶上幾分溫柔:“新年快樂。”
我的珍寶。
喻嗔抬起眼睛看他,久久失語。
她明明要說一件嚴肅的、可能讓他更加不高興而傷人的事情,可是他不許她講。
她咬唇:“我其……”
“嗔嗔,你還在外麵嗎?吃湯圓了。”
柏正跨上車,把她平安結往兜裡一揣:“走了啊,開學見。”明年,他會更努力給她一個氛圍很好的校園。
“喂,柏正!”
他車子已經騎走了。
柏正回味抱她那一下,心率簡直失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騎出老遠,才低低喘息。
他笑起來。
想起自己把睡美人吊墜也送了出去,柏正拿出另一半,倒在掌心。
手套上,本該是男性的黑龍,結果變成一尾漂亮靈氣的小魚。操!
與此同時,喻嗔拆開紅包,看見一條張牙舞爪的大黑龍,凶巴巴看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