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日西垂, 幽幽白燭搖曳,一人手持牌位, 對著屋外蒼天,緩緩跪倒,升拜。
“二拜高堂——”
男人站起,捧著牌位衝著一身縞素的婦人跪下,隨讚禮者唱聲,拜了下去。
“夫夫對拜——”
男人將牌位放到供桌之前, 一撩喜服前袍,結結實實的拜倒。
“禮成——”
婦人終於沒能忍住, 哽咽出聲,就見男子站起後, 對著她喚了一聲“媽。”
“……哎。”她壓下悲意, 取出紅封,塞到了他手裡,作改口費。
台上供桌放著四個靈位。
最新的那個,刻著先夫夏君安然生西蓮位。
他緩緩讓開, 一個同樣穿著素衣的青年走了進來,對著靈位跪倒。
這是一場喜事, 卻是一場陰婚。
往來的賓客皆都衣著素淨, 在青年拜完之後,相繼來拜。
夏母神色恍惚, 看著川流而過來祭奠的人們, 再看神色肅然的年輕人, 她坐在高堂的座位上,參加著她孩兒的婚宴,卻扯不出一絲笑容。
這一個月發生了什麼,她根本就不敢去回想,一回想就能感覺到那一陣把她的心硬生生撕開的痛。
她的兒子,沒了。
她的安然,再也回不來了。
皇家來了嘉獎和撫慰,江蘇知州來了慰問,姑蘇縣令也來了慰問。
本朝最厲害的文學大家親筆為他的兒子寫了奠文。
兒子的友人一個比一個來頭大,均著素服來祭拜。
皇帝賜了諡號,破例允她兒入忠烈祠,享萬世祭。
還給了她誥命。
可是她不要啊,她隻知道自己的兒子,死在了一個,她都不認識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連,連屍身都沒有。
隻有一席官袍,聽說是她兒子遇戰前脫下的官服,被送了回來,葬在了她夫身邊。
她要這些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可是她不能哭,因為她的兒子是英雄,無數學子為她的兒子撰文,無數兵士為她的兒子請征,萬民傘就祭在兒子的靈位前。
她不能哭。
她是英雄的母親,她隻能說著我兒當如此,為官,當護一方太平。
她,不能哭。
安然,吾兒,媽會撐住,媽會撐住的。
吾兒護一方百姓,我來護住我的兒。
幸好,幸好我兒還有個貼心人。
沈戚,同他兒結緣之人,自閩南護靈而來,一路為她兒搖招魂鈴,牽引她兒歸家。
來找到她時,身上傷口已經崩裂,透著汙血,麵容疲憊,眼下青黑,狼狽不堪。
他言已於夏安然結契,隻是尚未完禮,求她簽了婚書。
本朝並無男兒成婚之禮,他便言願入贅夏家,以妻禮同安然成婚,隻求,隻求死後同穴。
他言,這是安然同他約好的。
夏母如何能拒得了他。
沈戚請得今上詔書,認他們婚書有效。
今日昏禮之後,他們便是本朝唯一一對,合法的夫夫。
自此,同衾同穴。
今上會簽了這一道婚書,是因為他心有虧欠。
永春之危,本可早解,卻因南安郡王魚肉鄉裡引發民變,閩軍精銳均被調動先去鎮壓了南安之亂,等接到永春信息之時,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縱是百般疾行,最後也隻見到斷壁殘垣,屍橫遍野。
永春之危,是永春人自己解的。
永春城的兩次驚天炸烈之聲,又有夏多多飛來求救,讓鄉裡村人意識不妙,他們急急趕來,便見永春城破,村人以為妻兒儘亡,悲慟之極,紛紛呐喊著加入戰圈。
倭人本就被永春人不要命的攻擊嚇破了膽,又遇生力軍,最終儘數被斬殺。
後來的村人這才知道,妻兒被夏縣令安排出逃,並無大礙。
“那,那夏縣令呢?”
是啊,夏縣令呢。
夏縣令沒有了。
他們的小夏縣令,那麼那麼好的夏縣令,再也沒有了。
沈戚在急急趕到之時,便見永春人拚湊起來的,安然的屍身。
他翻身下馬,幾不敢認。
他沒能護住他。
他以為他請駐南台,即便有倭亂,他也能護住他。
他以為,他的死劫,還在兩年後。
他以為,他會走在他的前麵。
他沒能護住他的安然。
沈戚立於妻位,神色淡然。
他沒能應自己的心誓,那麼,同安然的約卻決不能負。
所以他奏請今上簽婚書,他放棄沈家長子身份入贅夏家。
他會為他孝奉夏母,照顧好夏多多,最後和他葬在一起。
他們已經拜堂叩首,在婚書上簽了印,就算夏安然先行一步,紅線也已經牽上,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他們都分不開。
夏安然的友人們齊來吊唁。
他們給靈位上了香,同夏母沈戚打了招呼,便先退了出去,坐在了夏安然家的花園內。
幾人相顧無言。
又是他們三人,上次這麼坐的時候,還在京城等著夏安然春闈出成績。
那時候天氣涼,隻是因為一個暖鍋,若乾小菜,熱熱鬨鬨的,心中也是熱騰騰的。
不想一年過去,他們再坐到一起的時候,竟是就缺了一個人。
雖天氣炎熱,心中卻是冰涼一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