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劈啪啪的聲音很快響了起來。
這一舉動引來了廚子的注意,其實廚子自方才開始就一直用餘光看著這位小少爺,夏安然年紀小,雖然主家讓他做飯,但是廚子自然不可能不看著,現在看到他這樣的做法,自然心聲好奇。
炸。
以旺火加熱,利用豬油作為傳熱介質,經過此烹飪方式後的菜肴外皮被高溫快速的逼走水分,形成酥脆多孔的乾燥外殼,而同時,這種外殼保護了食材內部的水分蒸發,使得食物出現了“外焦裡嫩”的這種特殊口感。
因為油炸過後的食物,通常都是高熱量高油脂的混合物,能夠為人體提供大量的能量,人類的身體在攝取到這樣的食物後,自然會覺得這是個好東西,為了鼓勵人類多攝取這些食物,就會分泌多巴胺。加上油溫比水溫高,而蛋白質在高溫下會生成焦化反應,這股子香味就是油炸食品聞起來誘人的來源,可以說人類本能就是喜愛著這股味道的。
而這股味道,是烹煮用再繁複的手段都不可能產生的。
所以,現在廚子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他,他的確知道豬油炙肉時候很香,平日裡頭煮飯時候也會化進去些豬油,但是沒想到居然可以這麼香!
香到在咽唾沫的時候都想要把舌頭吃下去,不過也難怪,之前也從來沒有人這麼奢侈得用一罐子油來烹肉啊。
這個時候廚子還不知道這個烹飪方法叫【炸】,但是之後他很快就會知道的。
夏安然扯著麻線,將豚肉拉了出來放在砧板上,廚子持刀將還在刺啦刺啦冒著油泡的蹄膀肉改刀,按照夏安然的要求切開,然後裝盤送上。
此時的用餐製度還是分餐製,因為夏安然隻被允許用一條豬腿,尤其豬腿上適合油炸的部位就那麼些,每人最後分到的量都不算大。
自侍者將餐盤端上了桌案,原本談笑風生的場麵就安靜了下來。
呂伯奢頗有些目瞪口呆得看著麵前的肉,他自然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肉的,不知道自家這個內外甥是怎麼做的,同尋常的燉菜不同,這道豚肉是乾的。白玉無瑕的豚肉中稍帶一點淺紅,表層卻是金黃色。
他舉筷碰觸一下,居然是硬的。
從未見過的烹飪方式,原本應該對於新生之物產生些懷疑的,但是,味道實在是香。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乾巴巴得對曹操說道“我倒是不曾吃過我這外甥的手藝,也沒法子給孟德介紹了。”
曹操也有些新奇,他跟著拿了筷子碰了碰豚肉,吃了一塊,咽下後哈哈一笑,對著於主座的呂伯奢拱手道“倒是我小瞧了小公子。”
他便將剛才聽到夏安然說自己是英雄的話說了,自然沒有說之前自己的懷疑,然後自嘲一般的說道“某自洛陽喪家犬般逃出,今日聽得小公子喚某英雄,心中有些得意。這才想著小公子之前說自己豚肉做的好吃,無論實際如何某都是要誇上一句的。”
簡單的說,就是他原來打算哄個孩子,實際上是不相信的,“卻不想,小公子是名實相副,隻是某……倒是言過其實,當不得他那一句英雄二字的。”
他衝著呂伯奢舉起了酒盞,後敬飲一盞。
呂伯奢聞言搖搖頭,喚人將夏安然叫來。
夏安然此時正和呂夫人等人在後頭吃飯,本來一家子吃飯時候倒是在一起,但是今日呂伯奢宴客,夏安然這等小輩自然是沒資格上宴的。
呂夫人之前已經知道夏安然下廚的事了,她倒是沒說什麼,此刻的人尚未被儒家洗腦,行事也較為隨行,男兒下廚更是當不得什麼壞事,倒是關心了下夏安然有沒有被切到手。
菜做的好不好,她也是沒關心的。
夏安然這個身子今年約莫十五六歲,尚未束發,這個年齡的孩子在還沒有科考,舉官權靠舉孝廉的年代,都還在瘋玩呢,等束了發,就得收斂些,得費力氣做些實事,得些好名聲,然後過上幾年看看有沒有機會被推舉下入朝。
不被推舉也無妨,屆時捐個官就好。
忽然侍從進來,說呂伯奢來喚夏安然過去,呂夫人稍稍有些不滿,念叨了兩句丈夫的不靠譜,但是還是給夏安然整理了下衣裳讓他跟著去了。
夏安然到了宴廳的時候,他視線隻是粗粗一掃,便極快的注意到大家餐盤內自己所烹的蹄髈都被吃完了,向著呂伯奢行了禮,又向客人曹操行禮,隨後他便靜靜站著,袖手而立,眸光清亮,很討人喜歡。
曹操原來是不太喜歡太乖的小孩的,他從小就不屬於聽話的那類人,也沒少捉弄那些乖孩子,隻是夏安然三番兩次搔中了他的癢處,他現在怎麼看這小孩怎麼順眼。就恨不得讓自己的長子也能多學著點,小小年紀就一幅持重的模樣,以後得把自己的次子教的靈活些,長子要繼承家族,穩重些沒關係,小兒子還是活潑些好玩。
他笑著問了夏安然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然後誇了他幾句,正當呂伯奢想讓小外甥下去時,就忽然聽到夏安然對著曹操說了一句“曹大人,您,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曹操此時心情頗佳,聞言笑著歪頭問道“何為簽名?”
蔡倫改製紙術後,材料雖然廉價了,但是因為原材料不定,導致製造出來的紙張質量也不太穩定,且紙張比起布帛、竹簡更易被損壞,而讀書人又不夠多,所以紙張雖然已經被改良了製法將近一百餘年,但是使用的人也算不得多。
此時雖然已經有了紙,但是尚未普及開,尋常書寫以布帛為主,比較正式場合,則多為竹簡。
這樣的情況下,印章的存在比起簽字更為正式。
畢竟文字可以仿,但是在人工刻章的東漢,要仿造一個一模一樣的印章卻是很難的事。
夏安然告了個罪,蹬蹬蹬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然後順著記憶裡麵自己放東西的地方尋到了一塊料子較好的布帛,此時的染色條件不太好,顏色比較素,正適合寫字。
等他跑回宴廳的時候,餐案已被扯下,曹操正在邊研墨邊同呂伯奢說話,他見夏安然跑的兩頰赤紅,眼睛又亮晶晶的,滿是崇拜孺慕之情得將布帛雙手奉上,一時有些驕傲也有些不知所措。
咳,這般說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曹某還真的很少有被人如此表達過尊敬崇拜之情的時候。
曹嵩過繼給宦官為子,他為宦官之孫,雖然祖父也好,父親也好,都是高官厚祿之人,但是士大夫們看不上他,曹操的小夥伴們也有不少看不起他的家世,隻不過曹操小的時候會來事,不知不覺就成了小群體中的領頭人物。
等後來入了官場,雖有親父銀錢鋪路,也沒少被人鄙夷。後來破黃巾後以其站力得了些尊敬,但也有限,雖心懷大誌,卻屢屢遭挫。內心不是沒有小失落的。
他對著夏安然極其和藹得問道,想要他寫什麼。
這是還給他點詩的機會啊!
夏安然原來隻是想要一個簽名,沒想到可以提詩,他想了想,說了個看似無關的話題:“《論語》有雲,三思而後行,小子每每讀到此,常不能解。蓋因我讀史書,常發現多思者,反會錯過良機,正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沒注意到說出的“機不可失”這句話此時並沒有出現,反而有些困惑得用小孩的語氣問道“請問曹大人,如何要把握住這思和行的步調呢?”
曹操撫了下自己的美髯,露出了個頗為暢快的表情。
他就是一個標準的機會主義者,方才夏安然所說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八個精辟的字令他細細品了片刻,十分的喜歡,又聽小孩小小年紀居然就在思考這個,當下,就落筆成書。
——先思而後行
他竟是改了孔子的話,將“三”字變作了“先”字,隨後他對夏安然說“你這小兒,年紀小小,想的倒挺多。”
“此【先】字,做預先解。“他邊書自己名字邊道“未遇事,便先思,遇事……”他擱下筆,點了點夏安然的胸口“定心,而行。”
夏安然一愣,隨後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深揖“謝曹公,安然受教。”
立起身後,夏安然又問了第二個問題“曹公此東去,可為集結部隊,討伐董卓?”
他在此時突然點出這個問題,使得曹操和呂伯奢二人都齊齊一愣,呂伯奢更是麵色大變,頗有些震驚和防備的看著曹操,就怕他為此殺人滅口。
曹操倒是淡定,他隻楞了一下,也並無隱瞞之意思,朗聲笑道“吾此回鄉裡,確為此事。小公子怎的得知?“
夏安然也笑,他對著曹操拱手道“董卓這般大張旗鼓,又付出極大酬金,想來曹公是將其得罪的不輕,以曹公的心性,會如此做,定然是沒有打算再與其交好。”
曹操點點頭,目光竟有一絲柔和,他鼓勵夏安然繼續說。
夏安然接著說道“然曹大人先曹公行一步,便說明此非曹公一時衝動,而是有所預謀,安然鬥膽一猜,曹大人莫非是……行刺董卓?”
聞言,曹操笑容苦澀。
他爹哪裡是同他說好了,而是剛聽他說他想要刺殺董卓,二話不說立刻收拾了行囊,帶著全家老少直接先跑了,且並未告知於他,當他下衙歸家時便見家中空蕩,險些以為計劃被先發現,家人被捉去為質了。
幸好他尋到了阿弟藏在暗處的紙條,才稍稍心安。
隻是如此動靜過大,逼得他隻能提前行動,倉促之下刺殺失敗……。
他長歎一口氣,認了這事,“也怪那董卓命天意不該絕。”
董卓之前僅說要捉拿曹操,並未流出刺殺之事,一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正在人人喊打,倘若被人知道曹操刺殺他,定然有人護佑曹操,二來也是怕有人有樣學樣,學著曹操來刺殺。
夏安然滿足了內心的小八卦欲望,曆史上對於曹操刺殺董卓這事還是有所爭議的,因為正史上僅寫了武帝稱病回鄉,但是也有人認為,羅本此人標準的魏武黑,如果不是真的發生了這件事,為什麼會這樣寫來烘托曹操形象?而且稱病就能走,董卓是那麼好糊弄的?
至於為什麼三國誌要這麼寫,蓋因刺殺這事,實在是上不得台麵,尤其還失敗了,所以為了武帝的麵子,便隱去了,這一說法也是說的過去的。
聞言,呂伯奢也長歎一聲,他曾為漢官,自然如今也是有痛心之情的,愴然道“天命啊……”
曹操卻是搖了搖頭,又問夏安然“小郎君便是憑此,判得操欲集軍?”
夏安然又搖搖頭“曹公自來了我家,精神抖擻,並不沮喪,亦未散鬥誌,故而安然猜,您定不會放棄。”
“因為,您是英雄。”
曹操哈哈大笑,擺了擺手“我哪裡是什麼英雄。”
“隻是食君之祿,為君解憂罷了。”
正是如此,才難能可貴啊。
夏安然在心裡說道,曹操無論之後如何,起初當真是不為名利,僅為心中大義的,隻是到底功名利祿亂人心智,也如他自己所說的,野心一步步,就變大了。
所以這也是後世無論怎麼評定他,都少不了“雄”一字的原因。
他又作一揖“小子鬥膽,請曹公再賜我一字。”
“敢為天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