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然一愣,然後歎服般得也跟著笑了,“公……大智。”他探頭看了一眼荀彧所帶車隊,思索了一下,邀請道“公自洛陽來,想必已經走了兩日,現又已是近黃昏,此出成皋城便是野地……不若荀公至府上一坐,歇息一晚再走?”
荀彧欣然應允,他也沒有上車,和夏安然兩人走在回莊的路上。
現在夏安然平日裡頭會回呂家住,但是偶爾需要挑燈或者需要待客時候,就去了自家的莊子,自大路走了大約兩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夏家。
夏安然想想自家好久整修過,雖然大但是看上去有些破舊的莊園,又看看一身煙青色袍子,雖是走在山路上也是霞姿月韻的荀彧,沒忍住搔了騷臉頰,有些害羞。
荀彧倒是全然不曾在意,他甚至饒有興致得看著這一副園林情景。
莊子建在山丘之上,夏父夏母當時在建莊子的時候,在兩徑移栽了竹子,秋風吹來颯颯作響,顯得環境頗為雅致。
石階在過去一年內長滿了青苔,但是因為最近訪客增多,靠中間的位置的青苔已經被磨去了大片,有幾處還能看到彆人的腳印,自石階之中,有些不知何處飛來種子的雜草鬱鬱翠翠。
山上幽靜,荀家的馬車上不了山,便停在了下頭,隻有幾個仆人背著箱籠跟著他們走,雖然山坡不高,但是這一小段路讓荀彧感覺到一股稍有的寧靜,讓他緊繃了近一個月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他緩緩,緩緩得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吐出,感覺沉積在胸腹間的鬱氣散開了些許。
走了三百來步,便看到了一開墾在山坡平緩處的農莊,一入目便可見開墾著的農田,青青翠翠的。
荀彧見狀便是一笑,夏安然不說他也不提,跟著人進入了室內,現在正是石榴成熟的季節,呂家有個石榴林子,前幾天呂夫人才送了幾個石榴下來,自家的林子,不考慮售賣,都是石榴快要熟透的時候才摘下來的,放了兩日便是為了取石榴成熟時候的清香,放在風口,清風徐來時便會使得屋子內帶上果香。
現在這幾個果子已經徹底成熟。
石榴是張騫出使西域後帶回栽種的植物之一,河南的氣候很適合它的成長,而且因為離都城近,市場巨大,所以成皋種植的石榴樹並不少,在如今這個瓜果缺少的時代,石榴有著好看的剔透果肉,滋味酸酸甜甜,石榴衣不撕開又能保存很久,寓意還是多子多孫,又吉利又好吃,送禮特彆有麵子。
這樣的石榴,夏安然直接一人拿了一個,足足拿了六個,還是挑最大的拿。
荀彧麵對此熱情都難免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眼麵前盤中的石榴,又看看跑來跑去張羅的小少年,忍不住嘴角揚起,“小郎君不必如此客氣,快坐下歇歇吧。”
夏安然正在為幾人倒茶,他今天回來的突然,莊子裡麵自然是沒有人的,雖然剛剛路過時候已經托人給呂家帶了話,請呂夫人準備些吃食送過來,但是一時半刻還真沒什麼能待客的東西。
這種請人回家卻發現沒東西招待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夏安然的耳朵尖都因為害臊發了紅,見他害羞,荀彧便不再多勸,他用一種不含攻擊力的溫和態度打量著廳堂,然後就見到桌案上一副裝裱到一半的字,字體遒勁有力,帶著豪邁之氣,所書便是“敢為天下先”五字。
他稍稍怔楞,眼睫不可控製得眨動一下,隻可惜落名之處被遮擋住了,並不可見是誰所書這幾字。
敢為天下先……
他心中激蕩,好大的氣魄,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誌向。
荀彧平穩的心緒被擾亂,忽而聞到一股酸甜果香,低頭一看,原來是手中的石榴因為熟透,加上他方才不經意的一握便炸裂了開。
原來在下以為的平靜,並不真正平靜。
他有些羞慚,忙放下果子,再看向那字。
見字如識人,就這短短五個字,他就仿佛見到了一披甲戰士,劍破蒼穹,寒芒湧動,以一身誌氣豪氣英雄膽氣立於天地間,持刀欲改變這個世界。
荀彧指尖因用力微微發白,他在抑製住自己起身去掀開遮擋物從而看到那人姓名的欲望,到底是修煉不到家,他不免自嘲,又強迫自己冷靜去思考。
墨跡很新,紙張亦不是很好,墨色也一般,應是用這小郎給的筆墨所書,此處為洛陽東出的必經之處,此人應是近期進出洛陽之人……
荀彧不知為何,想到了前些日子同侄子荀攸的一番推測,又想到董卓可謂狗急跳牆般的追捕文書,再想到……曾在洛陽有過一麵之緣的那人。
莫非是……
那個人?
就在此時,夏安然捧盞入內,他並未穿鞋襪,腳丫子踩在木地板上,啪嗒啪嗒作響,他為幾人端茶送水,樣子極為乖巧,如今還沒有炒茶法,目前比較大流的喝茶方法還是煮茶,茶葉作為一種輔料添加在其中,不是飲料,而是藥物,起醒酒作用。
而且,茶葉,非常非常的昂貴,基本隻有貴族階層才能飲得起。
夏安然也買不起,當然他也沒有這個欲望去嘗試一下如今簡陋的茶水,他端上的是石榴花茶。
為了讓石榴結果,農人們都會在其開花的時候人工擇去部分花朵,而這些花朵就被曬乾後入湯或是泡水來用,味道有些寡淡,但是配山泉水,也有一些野趣,而且裡麵還放了一樣東西。
茶水橙黃,紅色的石榴花在杯中被泡開,模樣嬌美,然而嗅聞味道時候,卻是極其粗獷大氣的味道,完全不如其可人的模樣。
這味道讓荀彧也稍稍一愣,從來不曾聞過的味道……不,或許也有聞過,有一點熟悉。
他擅調香,對香味自然天分不淺,記憶裡更是可謂非凡,腦中搜尋一下便尋出對應之物“這……可是麥?”
“是麥。”夏安然將茶盤放在邊上,坐在荀彧前麵,將主座讓了出來,以示尊敬之意思,他垂眸看了眼茶杯,石榴花在熱水中已經泡開,柔軟的花瓣就如女孩子的裙擺一樣嫵媚動人。
“我將麥翻炒後碾成麥碴後,然後以水煮,就成了麥茶,再取石榴花淡香”夏安然捧起茶杯,笑道“荀君不妨一試,可合口味?”
荀彧自然不會拒絕,他捧起茶杯,茶杯是比較粗糙的黑陶,燒得比較厚,所以茶溫雖高,握在手裡時卻並不會燙到手,荀彧輕嗅茶香,讚道“小公子好靈活的心思,這麥炒過後,香味濃鬱,又兼有大氣之態,使人心曠。”
夏安然微笑不語,大麥茶在炒過之後水煮,散發出來的味道正是人類本能所喜愛的麥香,亦是穀香,尤其微微焦苦的味道能夠極大的刺激嗅覺,入口時候茶水微甘,並無太多餘味,與後世諸多花俏飲料相比,反倒有返璞歸真的感覺。
而且麥茶降暑去燥功效顯著,暑秋飲用效果效果更佳,還能調理腸胃,去油脂,缺點是,腸胃不好的人,千萬不要多喝冰大麥茶。
靜下心來,捧一杯麥茶,仿佛閉上眼就能看到麥浪滾滾的模樣,風吹麥浪,小兒歡唱,那是一種看到就會讓人幸福的感覺,深藏在每個農耕文明人的基因中的最淳樸的歡樂。
隻可惜,他不知何時才能複又見到這風吹麥浪之景。
夏安然在荀彧品味之時,將視線投向了廳外的田地,種下麥粒至今已近一月,小麥長得很好,綠油油的,但是夏安然卻更想見到它們金燦燦的樣子,荀彧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夏安然在看外麵的田地,他也不打擾他的思緒,隻靜靜品茗。
隻覺得自己方才激昂的情緒在這麥香之中,慢慢安靜了下來,一時室內靜謐,夏安然卻很快回過神,他看到荀彧溫和的注視著自己,臉頰忍不住有些發燙,趕緊致歉。
荀彧示意並無礙,反倒是對著門外的田地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小公子,那些可是麥苗?”
又是一個認得麥苗的,上一個一眼認出麥苗的是陳宮,夏安然以為他因為是縣令,自然認得這些民生作物,隻是沒想到荀彧也一眼就認出了,莫非三國的謀士們都還要有這份辨識作物的工夫?
他點點頭,招呼荀彧同他一起到院子裡,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昏暗,屋內還未點燈反而是屋外要更兩趟一些,荀彧一眼就看到井上的取水裝置,他輕瞟一眼,並不多問,隻是看著麥地,麥苗長得不高,葉子雖綠,卻並無特殊之處,且如此季節,才這點高度,他眉峰一跳,輕聲問“小郎君,這些是否就是耐寒作物?”
“是。”
“……”荀彧輕輕吸氣,他稍作思索,又問“如今種下,何時可收獲?”
“約莫……清明穀雨前後。”夏安然此時也有些回過味來了,他對著荀彧解釋“南邊些的能收的更早一些,越南越早。”
荀彧垂下眼簾,倘若這麥真能過冬,且能在翌年穀雨前後收獲,不需等到芒種之日,就意味著,種植此等作物的人……軍糧籌措會比旁人更早,其糧豐馬壯之時……旁人正處於缺糧忍饑之中。
此等良機,此等良機!
莫非是天意?
他扭頭看著正給他示範手搖水車如何使用的夏安然,眼神明明滅滅,忽然問道“小郎君,我觀你桌上有一幅字……可是你所書?”
夏安然一愣,想了想桌上的字,隨後他眼睛一亮,小臉立刻揚起,格外的喜悅“荀公指的可是安然裝裱到一半的那副字?”
他自然得到肯定的答複,於是夏安然放下了在搖水車的手,一臉驕傲與自豪得說“並非是在下所書,是一個英雄贈與在下的。”
然後他還沒說出曹操的名字,就見到荀彧笑開了,他本就長的好開,清雋不凡,隻是自夏安然見到他開始,他眉宇間一直帶著一抹愁意,如此舒朗一笑,竟有撥雲見霧之驚豔感,夏安然沒忍住一呆。
長,長的太好看的人!不要隨便亂笑!
很危險噠!
“彧若所料不差。”
“那人可是曹操,曹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