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人事,尚且還要看天意,若這一年風雨皆順,那麼定然可以古豐滿倉。”
小皇帝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他嘴巴張張合合,最後低著頭道“陛下,陛下一定也是會努力當個好皇帝的。”
他聲音輕輕的,宛若蚊喃,但是夏安然還是聽到了,他有些疑惑得眨眨眼“與陛下何乾?”
小少年依然低著頭,聲音卻極為平穩“若陛下仁德,上天便不會降下災禍。”
“噗。”聽到他的話,反應過來小孩的思路之後,夏安然噴笑出了聲,他摸摸小孩的腦袋,腳步一轉站到了他的背後,輕輕將他的臉蛋抬了起來。
第一次被這樣對待的劉協簡直要驚呆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反抗。
入目的便是正在犁地、記錄數據的官吏,還有幾個穿著同他們一樣工坊製服的小吏在那兒跳腳,他們在責怪負責操作的小吏操作的動作不對,乾脆將板夾往正巧路過的同僚手中一塞,擠開操作的小吏,自己哼哧哼哧得接過了犁地的活計,一邊乾活一邊還嘰嘰喳喳表示這才是正確的姿勢,爾等莫要因為錯誤的姿勢荒廢了我的努力啊!
“陛下的仁德,不是在天地,而是在這兒。”
他聽到夏安然這麼說。
“陛下德,那麼他治下的官員便關心民生,關注百姓,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
拖著他臉頰的那隻手輕輕放開,隻是他的話語卻縈繞在他的耳邊“陛下仁,若是遇災,便減輕賦稅,派良吏來治理百姓,助農人複耕田地,以保來年收成。”
“安然以為,災不可免,災亦不是上蒼對陛下的懲罰,而是考驗。”
夏安然一字一頓道“多災,方可興邦。”
他微微仰頭,此時正是冬日,又是一個大晴天,看著天空極其的遼闊“災為起,陛下同朝廷的治理為承,民間舉動為轉,災後的大漢為合。”
“起承轉合,一樣都缺不得,隻要每一次大災後的結果比前一次好,便是陛下仁德。”
“也是陛下和朝廷沒有錯。”
“天災從不是陛下的錯,人禍才是。”
他靜靜說,小孩整個人都僵立在那,小拳頭捏得死緊,忽然感覺夏安然輕攬了他的肩膀,讓他不自覺跟著向前走去。
“百姓淳樸,隻要有地種,有糧食,雖有破皮無賴,卻萬不會行造反之事,縱有惡人挑動,無大利益者亦是不會有人從。”
“而能讓百姓冒此大限,多半是因為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不反抗,就會死。”
“我漢家男兒,寧可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
“若當真出現了此情景,多半是災年又遇上了暴戾之臣。”
他二人慢慢走出了莊子,夏安然走得慢,小孩便也跟著慢,不知不覺,亦或是他刻意的,竟是落後了夏安然兩步。
“那,那要如何辨彆臣子善惡中奸?”
這個問題可把夏安然難倒了。
他見麵前車馬湍急,便伸手牽住了小孩的小手,然後兩人手拉手走在了道上,被忽然牽住手的劉協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囁嚅了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抿抿唇,顯然心中萬分糾結。
他有些想說這不符合規製,卻又有些眷戀這一分的溫暖,良久之後,他左右看看,並無外人在看著他,於是便小小得彎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回握住了夏安然的手。
“吾也不曉得呀。”他歪著頭想了片刻,還是很耿直的說“安然這兒的人都是主公派來的,辨善惡之事,都由主公為我做啦。”
他非但不以為恥,還有些美滋滋。
真,真是心大。
見他這般,小皇帝嘴唇張張合合,隻是他到底顧忌著身後落後幾步的曹操帳下兵士,一句都沒說出口。
夏安然不知道他的糾結,繼續說道“不過安然覺得,善惡隻在一念之間。吾還是相信,此間世界善者多。”
“所以我也願意相信他們,幸而不曾被辜負。”
小皇帝眨眨眼,低下了小腦袋,他跟著夏安然走,便沒有看路,目中所及的就是自己的腳尖尖,一時之間竟有幾分羨慕他的好運氣。
他也想相信人,也曾信過人,不是沒有得到好結果,隻是往往背叛更多一些。
夏安然一邊走一邊說“吾雖不知,如何去辨善惡忠奸,卻知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
“世間若有一副藥。”
“可治一病,為合格的藥。”
“可知二三病,則為良藥。”
“若是可治百病……”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果見小孩正認真聽他說,見他停頓,麵露好奇,卻愣是好涵養得並不追問,見他這樣,夏安然反倒不好意思欺負小孩子啦。
他笑著說出了答案。“是假藥。”
小皇帝猛然間瞠大了杏眼。
顯然這個答案令他極其的意外,不單單他意外,還有一恰巧策馬自他們身側慢慢路過的中年男子也稍稍一愣。
他輕輕勒馬,回身看去,青年正看著他身側的少年郎,後者亦是正抬眼看他,二者氣氛可當一句脈脈溫情。
隻是他入眼之處,此二人身後卻有不少兵士守衛。
莫不是哪個大家的公子正帶著幼弟出來散心?
他心中思緒一轉,此刻他本應當離開,隻是方才那郎君一句實在令他有些好奇,這小郎君該如何為幼弟解此句,於是這人輕咳一聲,調轉了馬頭,溜溜達達得跟在了並無所覺的兩人背後。
“夏公,此是為何?”小少年終究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他抿抿嘴唇“吾之意為,若當真可治百病,當為良藥,為何夏公卻道其為假藥?”
“因為,世無全事,我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就一定傷害了彆人的利益。”夏安然見他露出不解的表情,便指了指頭頂的一顆樹,這正是一棵已經落了葉的桃樹,“此樹一月萌芽,二月開花,花落成果,五月可熟。 ”
“果子便是桃樹的種子,當吾等摘桃之時,便是奪了它繁衍的機會。”
“倘若吾等吃了桃肉,將桃核種下,那此桃核長出一顆桃樹,一塊土地隻能供養一顆桃樹,它便占了本該落於此處的桃樹的位置。那一個桃核便無法發芽。”
小少年眨眨眼,又見夏安然指了指樹上的一個小孔“此當為蟲啃,若為食桃,農夫定要誅此蟲。”
“隻是於蟲子而言,它天生養在此處,此樹本就是它的父母為它擇選的食物,待到它長大,亦是會為後世子嗣選擇一糧足地廣之處。”
“且先不說這些,今日我們所研之物中便有除雜草隻用的刀具,吾等為得豐糧,定要取雜草性命。”
“再說兗州所建翻車、水車不計其數,在吾等不可見之處,定有無數魚蟲為之殞命。”
小少年皺著眉頭,顯然夏安然的話讓他有些暈暈陶陶,他大概明白夏安然的意思就是,即便我們看起來是正確的事,實則也傷害到了彆人。那,那和藥又有什麼關係?
終於他沒能忍住好奇心,問“那,那藥?”
“你瞧這樹,喜水卻懼火,又比如這刀,不懼火,卻怕水淹。”夏安然的指尖輕輕點在了樹乾上,此刻恰是一陣涼風吹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旋,裹挾著數片落葉而走。
“人體便如同這世間萬物一般,其中萬物具有害怕的,也有不怕的,可藥卻隻有一樣,它又要如何毀滅世間所有的生靈呢?”
劉協聞言瞪大了雙眼,他一時竟有些結舌,不知如何辯駁,就聽夏安然接下來說道“官員善惡忠奸亦是如此。”
“能治一弊病的官員,為合格的官員,能治若乾弊病者,為能吏。”
小皇帝此時已經明白了夏安然饒了這巨大的一個圈,是為了說什麼了,他喃喃接下去“若能治百種弊端的…………”
“為奸佞。”
夏安然極其肯定的說“唯有奸佞,可搖擺在善惡、忠奸之間,看似人人都喜歡他們,他們會以謊言為陛下鑄造出一個最完美的世界。陛下會覺幸有此臣,則天下無虞也。”
“但是那都是假的。”
“有弊病也好,有錯誤也好,這些都可以改,即便傷害到彆人也沒關係,總有彌補的機會。怕就怕等有一日,有人遮住了你的眼睛,讓你什麼都看不見,麵前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模樣。”
“那隻能說明……”
“距離滅亡,已不遠矣。”
小少年因為震驚而猛然攥住了夏安然的手,他麵色忽青忽白,他想到了幼時曾經見到的朝堂,想到了那一片祥和,想到了因為朝堂和諧,國泰民安,便安心致力於擺弄水道的父皇。
父皇,父皇是不是,也被遮住了雙目?
對了,父皇那時候說的……能臣乾將,是誰?
太常劉焉……勸父皇置州牧,以至於如今大漢國土鬆散,各自為政。
趙忠、張讓攻訐朝中百官,賣官鬻爵,引有誌之士儘對大漢失去了信心,紛紛辭官。
他死死咬住了嘴唇,竟是在那一瞬間感覺背後冷意層層疊起。
“說得好!”忽而一聲輕嗬,打斷了他的思緒,二人循聲看去,見一身量高挑,麵目和善的男子就站在他們身後,見驚動了他們二人,男子忙後退了一步,對兩個比他年幼的少年郎一個鞠身“方才聽郎君一言,吾一時入迷,非是故意竊聽。”
“還請二位郎君原諒則個。”
夏安然見他如此,忙上前兩步,他虛扶了一下這男子“郎君不必如此,本就是在街上說的,安然亦不曾壓低聲音,郎君不怪在下渾說之言入耳便已是客氣,吾哪能責怪郎君呢。”
聞言,這男子楞了一下,他麵露笑意,一雙明瞳更是猛然間綻放出了欣喜的光芒,便見他又一個揖禮“是在下失禮,敢問閣下可是兗州主簿,夏景熙?”
“正是……”夏安然有些意外自己居然能被認出來,難免也有了幾分好奇“是安然眼拙,不知閣下是……”
就見這男子笑著自我介紹“在下平原令劉備,字玄德。”
“此來是聽聞曹公迎駕陛下,特來拜見。”
夏安然:……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