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朝堂間的紛亂鬥爭對於尋常百姓是不知道、也並不想知道的, 即便此時朝堂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但是在民間, 他們聽到的不過隻是三兩句有了陳州百姓到開封府告狀的熱門消息罷了。
所得到的信息有限, 雖然聽了一耳朵, 但是夏安然也無從分析其中情況。
當然他也懶得費心,他已經從很多的影視劇中知道了此案件的結果,正義最終戰勝了邪惡,安樂侯龐昱,用他的性命給龍頭鍘開刃, 並且鑄就包青天的美名,可謂皆大歡喜。
可能是他最近日子過得太悠閒,麻煩便找上了門。
正是一日天朗氣清, 前幾日下了幾天雨, 終於放晴後汴京城立刻變得熙熙攘攘。
夏安然照例拿著汴京城旅遊指南在外麵踩點遊玩,待到食完午膳,他晃回了旅社準備小憩一下,今夜在州橋夜市上頭將有大市, 他得為此養精蓄銳。
誰知他剛踏入旅社, 便見廳堂內有一熟人正在等他。
俊美的男人見到他歸來,便放下了茶盞緩緩站起,幾個挪步, 站定在了夏安然麵前。
兩個風格不同卻同樣俊美的男人兩兩相望。
夏安然有些意外得同他寒暄幾句, 然後一路將白錦堂引入自己屋內後, 便聽他說明了來意。
“有人要見我?”夏安然將折扇放置在桌麵上, 他正將今日買來的糕點裝盤待客,聽聞白錦堂的來意,麵上便有了幾分吃驚之色。
他將碟子放在白錦堂麵前,眉頭稍稍皺起“由白兄引薦……要見的,可是《武鬥》的作者?”
“夏弟聰慧。”白錦堂肯定了他的疑問,他見夏安然正將糕點擺盤,便搭了把手。
夏安然拿出的是汴京一家名為合芳齋糕點鋪特產——冷糕。
以江米為表,裡頭塞著應季的各色餡料,再塞到各色模具之中,因口味甜蜜,模樣可愛很受人歡迎。
尤其是受孩子們的歡迎。
夏安然買的那份是綜合口味的動物類糕點,一個個包裹著淡黃色餡料的小動物或是可愛,或是威武,或是精致,個個都活靈活現。
白錦堂稍作猶疑,還是撚起一塊做成了小犬的形狀的糕點塞進口中小咬一口,入口糯軟,新鮮的糕點還帶著點米香,裡頭的桂花醬是今年的秋桂,不過釀製一月有餘,味道還很淺淡,但是入口滿口餘香在舌尖繚繞,隨著咀嚼久久不散。
他先讚揚了一句夏安然的好眼光,引得夏安然頗有些驕傲得點了點這糕點鋪的名片,又向白錦堂介紹另一個蝴蝶模樣的,此中使用的是菊花瓣,完整的菊花入餡,故而唯有平麵鋪開的蝴蝶才能完全展示在餡中隱約的菊花紋路。
白錦堂喝了一口茶,在夏安然盛情推薦下拿起了這隻蝴蝶,入口帶些許苦味,故而外頭澆上了糖漿中和這股子苦味。
他誇獎了夏安然對於尋覓美食的天分,然後說了自己的來意。“愚兄知道夏弟不欲暴露真實身份,隻是此人實在難得,若是夏弟方便,還是希望夏弟撥冗一見。”
竟是如此高評價……
夏安然視線一掃盤中糕點,稍有些猶豫,但他隻稍稍思索,片刻後應下了這個邀請。
之後他見白錦堂又撚了一塊玉蟬模樣的糕點,似乎對這點心很喜歡,便熱情得將剩下的那些給人一起打包送了過去,隻是等到送客後,他闔上房門,靠在門板上,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這人,不是他的沈戚。
距離上次一彆,過去兩月不到,然而此次見麵後,他心中便已沒有悸動。
雖有親近感,卻絕非是見到戀人該有的反應,之前他一直以為是自己負心薄幸了,但是依照今日所見,應當……不是。
而且,沈戚不吃蟲,哪怕是類似模樣的,也絕對不吃,這一點在三國世界,夏安然已經試驗過無數次。
他一次閒來無事試著擺盤,將料理做成精美的蝴蝶形狀,這彆致的擺盤得了家裡幾個少年的好評,除了曹純。
曹純明知他做的原材料,卻是絕口不吃。
唯一一次吃過的,還是他親自喂的。
但是今日白錦堂對於他推薦的蝴蝶糕點並無彆的反應,之後還自己食用了蟬餡的。
夏安然雖然不知道曹純對於昆蟲料理哪兒來的這麼大反感,但他自信人類對於某種生物的厭惡是定然不會改變的。
所以……是他認錯了人?
夏安然坐在榻上,他隨意伸手將從剛才就一直不出聲的多多鸚撈了下來,放在掌心給它順羽毛。
多多體型不大,塞在手心裡麵可以感覺到小肚皮正隨著它的呼吸起伏,暖呼呼的。
細細的絨毛一下下搔動他的掌心,夏安然深深吸了口氣,穩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緒。
得出的這個結論讓他有些失落,第一次相見之時的親昵感做不得假,他認人也不是靠臉、味道,而是靠感覺。
感覺這東西又不是氣味,還能因為離開久了給消散……等等。
夏安然摸了摸下巴,忽然多了一種猜測。
翌日,夏安然帶著鸚鵡踏著晨光到了約好的地點,正是著名的礬樓。
仁宗年間的礬樓還沒有到未來東京第一樓的豪奢,但是已有其跡象,這兒的菜肴味美至極,主廚更是有一手料理河魨的功夫,此時已是秋日,將入冬,河魨即將遊回大洋過冬,今年的漁期將要結束,這可能是今年最後一次能夠食用河魨的機會,故而白錦堂能在這兒訂到坐席,便可見其對於這次會麵的重視。
夏安然在侍者帶領下進入了包間,他已經來早,卻不料屋內的人比他來的更早,小侍退出包廂,麵上表情有些暈陶,見狀路過的另一個小侍忙推了他一把“你這是作甚呢,莫要怠慢客人。”
帶路的小侍擺了擺手,乾咳一聲,悄悄在夥伴耳邊呢喃幾句,
“可是當真?”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自此,此間包房每次開門,進來的侍者均都有二人以上,服務態度之佳讓第一次來此地吃宴的夏安然都不免側目。
會有如此上佳態度,實則正是因為這件堂內正坐有三個容色雋秀的男兒郎,姿貌氣度之餘,風格各不相同。
小侍手捧茶盞推門而入,便見室內有一個眉目清雋,拿著折扇的男子對他微微笑著點頭,他接過了茶盤,親自動手為另二人點茶。
他右側之人長得很英俊,但是第一眼看過去,注意到的一定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胡子。此人眉毛很濃,睫毛很長,但是胡子卻和他的眉毛一樣的濃一樣的長,一眼看過去,就像是有著四條眉毛一樣。
左側之人穿著稍顯普通,隻是氣質絕佳,看到開門的動靜是他稍抬頭看來,雙眼清澈,就像是秋日的晴空一般明麗,他肩上架著灰毛紅巴的鸚鵡,造型雖有些奇怪,但是氣息溫潤,應已成年,卻莫名有著種柔軟之感。
……果真是三個風格不同的俊美之人。
來參觀美人的小侍麵上不改,心中卻已樂開了花,他向著三位客人介紹了自家的茶點後便施施然背退出去,姿態極其讓人舒適。
不枉費此間包房高昂的服務費,服務態度真好呀,夏安然這樣想道。
見人退出後關上了堂門,白錦堂為二人分好茶,便向二人互相介紹彼此,“夏弟,此位是在下江湖上的朋友,人稱“靈犀一指”陸小鳳,”
“陸弟,這位便是你想要見上一見的《武鬥》一書的著書先生,筆名沈七公子。”
沈七正是夏安然的筆名,其實當時他寫的是心有戚戚然的戚,但是在報出這個筆名的時候,不知為何被記錄成了數字的七,這件事情還是後來他才知道的,隻是當時覺得沒有必要去修改,而且用七總感覺莫名的有一種高大上之感,格外有底氣,便如此默認了。
二人齊齊見禮,陸小鳳麵上真誠,夏安然卻有些許僵硬,然而若非熟悉之人定然看不出,他麵上笑容是恰到好處的禮貌。
之前便已有說過,夏安然在念書之時正是武俠最鼎盛的時期,武俠伴隨著他的成長。
其中自然不少《陸小鳳》一書,此時此刻他腦中之前的些微不對勁之處,被全數串上。
他同陸小鳳二人一個碰杯,以茶代酒,互相寒暄。
《七俠五義》此書雖然定為武俠,但是其中武俠成分略淡,靈異誌怪和武俠成分各占一半,武俠這一因素中,還要分去一部分給官場鬥爭,且在這本書裡受製於時代的局限性,原作者的腦洞並沒有現代人那麼大,自然也不曾出現易容這一說法。
在易容術堪稱登峰造極之大師級彆的司空摘月出現的時候,他就應該有所察覺。
然而當局者迷,他隻以為是這個世界的自我補充,現在想來,那個會易容術的司空摘月,恐怕就是司空摘星吧。
夏安然對著陸小鳳的臉細細打量一番,視線中不帶惡意,也無不敬之意,故而陸小鳳雖知他在看自己,心中卻無反感,忽然就見對麵的青年人舒朗一笑“我知靈犀一指陸小鳳的名聲,然今日一見,方才知曉為何江湖之中以四條眉毛的留言傳播更廣。”
陸小鳳一挑眉,笑容頓時變得有些無奈“竟然連先生都聽過在下這一名聲?”
夏安然點點頭,他將肩膀上的多多鸚摘下來放在了椅背上,灰毛鸚鵡乖巧得用兩個爪子在上頭抓牢,然後挪到靠近夏安然的這一邊,拿小翅膀拍他讓他給自己剝金桔吃。
沒錯,多多鸚是一隻隻要吃金桔隻吃皮的鸚鵡,特彆有追求和美食天賦,夏安然拿起一個金桔,直接遞過去讓它叼著玩之後,便對著二人解釋道“我寫話本前聽了些說書。”
“原來如此。”陸小鳳有些尷尬得摸摸鼻子“看來我平日裡頭也當去茶館坐坐,聽聽他們編排的故事了。”
三人說笑客套過一番後,又一同吃了這樓中最負盛名的河魨宴,夏安然在現代沒吃過河魨,如今這一宴席到讓他極為期待。
主材料河魨是成年河魨,在開宴之前廚師還端上來給客人看了一下,模樣和現代看到的河魨差不多,隻不過可能因為保存原因,這河魨有些蔫。在夏安然玩的時候也沒有鼓氣。
但是這隻河魨並不是他們這一桌的,而是明日的客人的。
會有如此行為,正是因為經過無數美食家的親自以命相試,眾人終於發現河魨在長時間的燉煮之後毒性會大大的減弱,所以在這裡訂餐的客人吃到的都是前一日便開始處理的河魨,但是為了保證客戶的內心滿足度,這裡的客人依然會驗菜,並且簽署確認這尾河魨是活著的。
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位將要招待的客人是誰,所以有些因為即將食用到美味的河魨而詩興大發的客人還會在此書上留下小作文,如果恰巧前後兩者的文性相符,還能引起一樁美談。
如果運氣足夠好,還能拿到某一位大家的親筆。
但是夏安然這一桌的河魨前一位並沒有如此詩性,僅是留筆寫了河魨的狀態而已,夏安然這一桌是三個大男人,其中兩個是武生,唯有夏安然是動筆杆子的,描寫河魨這事便留給了他。
夏安然也沒拒絕,他筆杆子一搖,極其俏皮得落筆: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魨欲上時。
這是他唯一記得的古詩,寫罷他還在下頭留注說明這首詩非本人所書,是意外聽說的。
咳,至於是哪兒聽說的……原諒他是個老人家,真不記得了。
他都畢業幾十年了,還能記得這首詩還是虧得裡頭四句詩描寫了四種美食呢。
白錦堂同陸小鳳過來圍觀了,二人齊齊笑他今年的河魨還沒結束,便已經想著明年的讒樣。
夏安然擱筆,不理會他們,圓眼睛在小侍離開之後就一直期待得盯著門口看,期待兩個字就寫在了臉上。
他自渾然不知,見他如此,另外兩個男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自覺這一頓算是請到了夏安然心坎之上。
事實也是如此。
河魨身上的毒素是一種神經毒素,野生河魨可以輕易得使人斃命,和現代養殖供食用的低毒河魨不同,大宋的河魨是純野生的。
死不死人,全看主廚的處理手段,然而發展到北宋,食用河魨其實已經成了一件普遍的事。
常言道,不食河魨,不識魚味。
古人們發現,用金汁可解河魨毒,中毒後及時催吐也可救命,菘菜、蔞蒿、荻三菜同煮亦可以減輕毒素。
但是這也不是百分之百可以救回人的,但是哪怕如此,為了一口魚鮮拚命的人亦是不少,所以吃河魨這件事本身,舌頭就是在死亡線上徘徊。
首道菜便是白燒河魨湯,以魚骨清燉,口味清淡,裡頭放了幾塊豆腐,豆腐吸飽了河魨骨的鮮味,入口滿口生香。
要說這道是給你食用原汁原味的河魨,下一道便是河魨魚生。
魚生被切成厚薄兩種,不多,一人僅各有一片,沾料是極其清淡的蘿卜泥同梅子泥綴有醬汁,以玫瑰粉色的河魨魚肉包裹這一團小料塞入口中,入口有嚼勁。
然後隨著咀嚼,被包裹在其中的蘿卜泥和梅子的味道接觸到了味蕾。
蘿卜泥被刨碎後細胞壁被破壞,組成其辣味的酯成分被大量析出,蘿卜的酯和芥末中的成分相同,所以當它被磨碎,效果驚人,不常吃辣的三個南方人幾乎在第一時間都被嗆了一下。
夏安然是完全沒有能夠想到廚師居然能夠想到在沒有辣椒的時代靠著蘿卜做到如此地步。
但是辣味過去之後梅子的甜酸味道很快就前來安撫,它就像是個小仙女一樣在唇齒之間溫柔撫慰,河魨魚的魚生肉質稍硬,尤其是厚切的,如果直接吃不免口感不佳,但是如此將河魨當做配料,客人的舌頭會本能得躲避辣味,酸味促進唾液的分泌,以此增加咀嚼的次數。
如此,不知不覺之間,食客們會將河魨魚片在最鬆軟的時候,品嘗到這道菜最和諧的味道。
口腔裡的辣味還隱約殘留,第三道菜便上來了。
是燉鍋。
自昨日就開始慢燉的河魨鍋,火腿老雞湯慢火收汁,河魨被用特殊的方法處理過,保證其雖燉一日口感不散。
將肉吃完後,店家端上碳爐,加入秋季時蔬,這便是一道以河魨為湯底的燒鍋。
而在等待鍋子重新沸騰的過程中,店家上了配酒。
酒是尋常的清酒,卻不是尋常的酒。
酒中放了河魨的魚鰭。
河魨魚鰭切片,炙烤至焦香四溢後被放入溫好的米酒中,焦香並酒香共存,據說其食補效果不亞於虎骨酒,但是滋味更加甘醇。
經過烤製的河魨魚鰭的香味在溫酒中緩慢釋放,根據店家所說,即便是最普通的酒在放入了魚鰭之後也能成為絕頂的美味,更何況他們用的酒還是上等酒。滋味自然妙不可言。
最後,店家送上了今年剛收的新米。
這是隻有秋季河魨宴才有的特產。
當年新收的稻米,在當天早晨被脫殼,用隔水蒸的方式使其熟製,確保每一粒米都能在蒸汽中吸飽了水分。
如此才能在他們被倒入鍋中時候不要吸取河魨湯。
入口時候,河魨湯汁包裹著米飯,但是米飯本身的香味帶著秋日的最高幸福。
秋季新收的稻米同即將離開的河鮮組成了一道絕頂的秋日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