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然將之命名為杜鵑。
山杜鵑的紫是紫粉色漸變的,這一款亦是如此,為了調出粉色可是費了老大功夫,但好在效果斐然。
手的主人取出了蘸水筆,將筆頭點入了墨水中,沾取一半,隨後將筆倒豎,讓墨汁順著凹槽流到沒有沾墨之處,最後恢複書寫姿態。
有心人很快就從這個“人工小電視”中發現握筆手法的不同。
然後下一刻,這人便取出了幾張紙,也不研墨,直接就拿著這“筆”在紙上書寫開來。
值得一提的是,這人是從左到右橫向書寫的,落筆很快,而且關鍵是他寫了足足將近五十多個字方才重新沾墨。
人群中的文人眼神立刻變了。
他們忽然間意識到了這家店推出的筆可能是一項重要的變革。
一支可以連續書寫五十字方才需要重新沾墨的筆定然很快便會占領整個市場,無他,方便。
“簡直是胡鬨。”人群中已經開始了竊竊私語,但是這一切隨著這人將手中的紙頁展示出來,言論的聲音達到了高峰
硬筆書法和軟筆書法的美是完全不同的美,眾人議論的重點倒並不僅僅局限於字跡之上,畢竟這是一個全新的產品。
一小部分人在議論它的顏色,以紫色書寫前所未聞,這是否逾越,是否可久置,多久會褪色又是否會變質都有待考證。另一部分將重點放在了它的書寫時間上。
這人停筆不過數息,這一張紙便被店員拿了出來,供外人賞閱
宋朝文人眾多,站在這裡看熱鬨的人當中,就有不少是文化人,此時他們已經擠到了隊伍的前列,這張紙一出來,便有幾隻手捏了上去。
這些人更為關注的不是筆,而是紙張。
一入手他們便了然,這紙亦是特製,更像是開封府如今人家多用於抄經的幾種硬紙,但似乎更為滑溜。
若是用毛筆書寫,縱是用再好的墨,也萬萬沒有這般快的時間乾涸。
也就是說,這筆墨的賣點便是——速寫、節省沾墨時間、快乾。
再看字跡,工整有加,流暢不足,有鋒卻淡,個人辨識度不夠,不知是因為出現時間短尚未成為體統還是受到筆墨限製的緣故。
正當眾人思索時,店家向眾人發出邀請,親們要來試一下嘛?
好不好用還是要試一試才行哦。
與此同時,櫃台內的燭盞上頭被架上了走馬燈,為了迎合新年金燦燦的走馬燈被掛上了福祿壽喜四個字,各占一邊,就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它,它自己轉起來啦!!
“此燈名為五福臨門。”掌櫃適時說道,見群眾中有人出聲問他明明是四個字,哪來的五福時,他自信一笑,手一指這最後一個囍字。“諸位還請細看。”
銅是一種燦金色的金屬,隨著它的旋轉反射和折射著燭光,正是福祿壽囍四個字,咦?
眾人紛紛定睛看去,不錯,這個喜子店家做的是雙喜。
這……這……既然是雙喜,自然就變成了五福啦!
人群中猛然爆出一陣笑聲,紛紛誇獎店家巧思。
不錯,為了保證走馬燈的平衡,四個吊墜比起五個吊墜更加容易計算平衡點,但是四福總覺得有些不好聽,夏安然再看看匠人們交上來的字樣設計,大手一揮,將單喜改為了雙喜。
明明是四個字,可不就是變成了五福,這一改,既是節省了原材料,亦是
夏安然坐在對麵可以清楚得看到人群中的幾個托故意在裡麵慫恿人群,最後有幾人猶猶豫豫得入了店。
對於玻璃蘸水筆感興趣的人不算多,大部分還是被會自己轉的五福臨門跑馬燈給吸引。
畢竟臨近年節,若是買上一個這個送給長輩們還是很不錯的禮物,若作為年禮的話,價格也算合適……
除了五福模樣,這次還有以可愛小動物為主題的,這也是吸引了入門的娘子們的理由。
踩著年節這個市場,虧本是不會虧本的,更何況他還做了後手。
給他定下了開業時間的堂哥自然就是最佳代言人啦,第一支被打磨完成的玻璃蘸水筆早就送進了宮中,一並被送入的還有八王府,他哥用過之後還誇獎了他的創意一下。
並且表示弟弟要賺私房錢他還是會支持的,估計過兩天官家也在使用玻璃蘸水筆的消息就能傳出了。
作為大宋帶貨之王,等過了年航運重開,估計來自各方的人都會知道汴京城又出了這個東西。
接下來玻璃市場應當會迎來一番繁榮。
值得一提的是,對比大食的玻璃,遼的玻璃市場也很不錯,因為玻璃原材料的石英砂主產區遼寧便在大遼手中。
而對比宋朝喜歡陶瓷的溫潤內斂感,遼因為其主要以遊牧、漁牧為主要生活方式所塑造出的審美趨向,使得他們更愛玻璃的簡潔明快。
但同時,遼,不產蠟燭。
所以遼國若想要擁有玻璃筆或者玻璃燭盞,那麼便隻有向大宋采購多一筆貿易往來,但是如果大宋同時向他們大批量得采購玻璃呢?
遼國人口有限,在經濟力量的推動下,玻璃的產業會激增,同時挖掘原材料的礦工也會增加,玻璃的溫度需求和冶煉完全不同,若無意外,會有大批人投身入製造玻璃的行業,以前沒有是因為大市場大宋不太欣賞這種美感,而若是大宋喜歡,不用多久周邊各國也會被帶動其審美。
在總資源均等的情況下,一個產業的興起必然會擠壓到另一個產業。
會被玻璃製造影響到的毫無疑問便是煉鐵。
隻能是煉鐵,因為遼不產銅,他們的貨幣都是從宋拿過去的,主要原因便是遼境內幾乎沒有銅礦,但是鐵礦卻不少。
無論是燃料、原材料、人力、高爐、市場,玻璃產業都會影響到煉鐵業。這種侵吞是極其緩慢的,等注意到的時候恐怕來不及。
就和大宋已經開始的向遼、黨項官方采購羊毛的市場一樣。
大宋可以因為喜愛吃羊肉,占用了養馬的地,那麼黨項和遼同樣可以因為羊毛的貿易需求增大羊群的飼養量。
這是來自於資源和貿易的侵吞,若非夏安然說了這個道理,趙禎也是不會支持普及玻璃筆的。
需要一提的是,如今黨項和遼國因為羊皮為可以製造帳篷的戰略物資,故而拒絕向大宋出口,但是羊毛則看似無所謂,尤其在遼國女人們學會了如何將羊毛清洗紡織成毛線後,更是成了他們平日的一項額外收入。
而善良的大宋商人還告訴他們如果能夠將羊毛染上顏色,收購的價格會更高一些,故而今年宋遼關係空前友善。
咳,此話先不提。
因為玻璃筆成本高昂,雖有耐磨損的優點,但是其本身成本高昂,且將徹底顛覆宋人在書字一道上的認知和習慣,最關鍵的是,它獨特的下墨方式會致使書寫方式徹底得改變。
往嚴重的說,若無意外,這樣的方式還會影響到下一代,若是這種筆、紙、墨全麵普及,官方到最後也隻能向它妥協,甚至於在科舉考試中向之讓步。
就如同中國現代幾乎被硬筆書法占據了的大半江山一般。
但是對於趙禎來說,他有很長的時間去思考要如何應對這可能產生的變化,因為要衝擊到文化層次,首先的先決條件是玻璃筆要大量普及,而這份大量普及的前提亦是遼國內的工人們順利上套。
中間變數太多,為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煩惱,暫且不在趙禎的思考範圍之內。
同時在小房間內聽夏安然獻上筆墨紙時候的人不多,王丞相便是其中一員,他對於這看似信口開河之言頗有些不確定。
“這……當真可行?”
“六成吧。”夏安然答道,他看向看似有幾分猶豫的趙禎言“臣先前並未想這般多,直到為訂購玻璃瓶走遍汴京城的玻璃鋪子之時。”
作為首都,大部分有名的玻璃作坊都在這裡有售賣的店鋪,所以直接問這些人基本可以保證夏安然得到的是較為準確的數據了,“臣自那些掌櫃口中得知,若以大宋現如今的玻璃產業,想要完成戶戶有一支的可能性不高,甚至但就普及至開封城內人手一支的可能性亦是不大。”
開封府此時常住人口尚未達到北宋的巔峰一百四十萬,但是現在約莫也有一百餘萬。
順帶一提,此時全國人口應該已經在向一億人靠近了,北宋人口的巔峰在宋徽宗年間,那時候已經達到了保守估計一億人以上,想想吧,在這個全名尚文的時代,文具市場有多麼的可怕。
“若原材料僅限於玻璃,則宋必將購於周邊。”
“南王,不知這僅限於玻璃是何解?”作為趙禎的另一心腹愛臣,包拯靈敏得抓住了夏安然話語中的一個漏洞,夏安然沉吟了片刻,說道“若以此紙為媒,大部分的硬質筆均可書寫。”
“不局限於玻璃,陶瓷、竹、木,均可做出類似的筆。”
也就是說,如果真的推廣了這種筆,姑且不論是否會對遼產生影響,削弱其煉鐵市場,但是衝擊大宋現有的書寫方式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的。
這一點讓趙禎有些許猶豫,當日他並未下下決定,最後這件決心是劉後幫他下的。
劉後的理由非常簡單,首先硬筆書寫古已有之,不過普及度不大,見趙禎露出訝色,劉後便知他不知道此事,這位長久以來不問朝政的女人這些日子恰巧醉心於書法,她拿起了趙禎取來的玻璃筆,沾上紫色的墨水寫了幾個字後,直接將握筆方法轉為了硬筆的手法。
她的這一轉換讓趙禎麵上跟著一愣,劉後又寫了幾個字後笑道“官家長於富貴,難怪不知此事,實則窮人家的孩子,多半是硬筆起步。”
“擇蘆葦、竹子削出中空,可稍儲墨,約莫能寫四五字……偏遠地方或是窮人家的孩子便是以此練字,”她在紙上一遛得寫了一首小詞後停手,然後笑道“這筆倒是有趣……一次取墨,可寫幾字?”
“少則五十,多則上百。”趙禎的回答讓劉娥沉默了一下,她最後輕輕歎氣“官家既已知此筆有大用,又何必猶豫?”
“皇娘,我……”
“官家為大宋之主,當知世間無全事,優者為上,便當推之,何況官家今日來問我,何嘗又不是已經做了決定。”
“你來問哀家,可是以為哀家會阻你?”
劉娥看著滿臉“被猜中了”的年輕帝王輕輕一笑,這位大宋最尊貴的女子周身滿是自信和高昂“官家,哀家不但不會阻止你,哀家還想問你討上一些筆墨來賞人。”
趙禎唇瓣一動,心知劉後這是要在女眷中下一把推力,他眸中的猶疑終是轉為了堅定,“兒臣知曉了,今日便送些過來……”
“謝,皇娘。”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劉娥繼續沾了沾筆頭,照著趙禎方才所說的技巧行之後又書寫了幾行字,麵上淡淡“若官家還肯叫我一聲皇娘,這個問題便不要去問李妃了。”
她這一言讓趙禎一愣,劉娥並未扭頭,卻似乎能夠看見趙禎表情一般說道“李妃目短,定不可見官家此舉背後的意思,你若問她,她隻會反對,官家此時心中猶疑,不過平添煩惱罷了。”
趙禎聞言沉默,最後也隻是輕輕應了一句便告退。
他最後還是點頭了,如劉娥所料。
作為一個文人,他並不想要給自己心愛的書法增加一個潛在的敵人,但作為一國帝王,他比誰都清楚這種可以節約書寫時間的筆具對於國家運轉而言意味著什麼。
更短的書寫時間,更高的普及率,更方便攜帶的設備。
雖然大宋如今都有追求複古之心,更有推崇繁複之禮的傾向,但是推動社會風氣的,永遠都是平民大眾。
這是趙禎從諸多史書上得來的教訓。
待到最好最壞的打算後,他又開始往最好的方向想了——在宋推廣玻璃製品,當真能削弱遼的冶鐵?
這是否太一廂情願了?
若他問夏安然這個問題,夏安然也沒辦法給出確切答案,因為這個計劃在後世很多國家被證明可行,但他不確定遼國是否會上當。
自己國家的資源有限,必須將之投入到最為關鍵的生產上,至於挖礦、基礎材料、民生用品,與其花費人力、資源去製造這些,不如采購——正是發達國家的作風。
也因此,發展中國家常感覺被勒住咽喉,一方麵發展中國家仰仗這些訂單攝取經濟資本,另一方麵也因為這些中低產業的拖累,使之很難向高層次發展。
這邊是陽謀,也是世界法則。
當然,也有穩紮穩打,在攝取資本的同時並不安,也不敢安於現狀,一直用清醒的眼神看著這一切,並且抓住機會一飛衝天者。
譬如美國。
也譬如他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