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世子和平南王世子走了不同的路線,平南王世子當年是完全不露麵,而這位則是傳說滿天下,見過真佛的寥寥,但是正因為其傳說眾,反而讓人難以發現這一點,若非白錦羲借給他的人指出了這一點,龐統又派人去打聽了,恐怕一直都不會有人發現這一點。
真是個妙人。
龐統想。
平南王當年是隱於世,這位便是隱於朝了。
這般隱藏自己的蹤跡,若說純屬個人喜好……誰也不會信。
白錦羲的人當真好用,沒幾日便為他將絲線捋順了一部分,之前他種種感覺果然並非錯覺,隻是他這兒的應是被牽連到的,這位太平王世子主要的出手對象還當是太平軍。
隻這其中種種布置究竟為何?若為奪權,世子又為何不入軍營?
太平王為北地鎮守,異姓王王爵可並無父死子繼的道理,尤其是軍職,即便是官家到時候下令世子繼位,隻怕軍中都要生出些亂子來,而且官家也絕不敢將北地要處交給絲毫沒有聲明的世子。
他本以為世子與北遼相通,但是白錦羲的人暗中查來查去也沒發現端倪。
奇怪,好生奇怪。
龐統一直想要接觸這位世子,他對自己的直覺很有信心,隻可惜這位一直藏在幕後,直到新政布下,太平王府開始同他們搶占市場,並且一度落於下風,這位世子方才出現在他的麵前。
很難對付。
他的參軍和心腹在這位世子之下走不過幾招,紛紛折翼而歸,最後隻能由他與之詳談。
非常聰明,進退有度,秘密很多,善變,但是數感奇差。總之,很麻煩的人。
坦白說龐統不想和這等人多交流,隻可惜此人的意圖很有可能影響到官家的布置。
直至今日,他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這位太平王世子掩藏下麵的欲念。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世子按捺下了洶湧殺意,瞥過來的眼神帶著幾絲警告。
龐統衝著他和善一笑,這是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閒事?
男人的目光投注到台麵上,上頭的小娘唱調婉轉動聽,身段幾多婀娜。
但這位自小長在京城脂粉圈裡麵的龐將軍並不為所動。
他長睫低垂,抬起了放置在一旁已經涼透的茶盞啜飲一口,心道:這世間還沒有老子吃的警告。
*
元宵節後,工部重新開爐,隻是爐子升溫尚且需要一些溫度,大家又尚且未從愉快的假日氣氛中緩過來,於是整個工部的氣氛便有幾分懶散。
一小吏踩著冬日暖陽自一院而過,忽然注意到視線所及處氛圍古怪。
幾個匠人麵上帶著多層布料疊加製成的口罩,再用布匹將自己蒙得嚴嚴實實。團團圍著看一個匠人手持釣魚杆,將一個玻璃瓶浸入到了一盆內。
他們這樣的行為實在奇怪,除了他,在門外暗中觀察的還有好些個人,見裡頭的人均都不動了,圍觀群眾立刻踏了進去。
遠遠看來,那瓶子和水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但凡能夠進工部的人,旁的沒有,好奇心都是極為旺盛的,若那盆中反應劇烈大家還有幾分警戒,但如今安安靜靜的,便讓人忍不住想要湊近觀察啦。
誰知第一個想湊過去看的人立刻被人拉住。“不要命了”
那伸手之人製止他後態度極其的嚴厲。
這般嚴重呀?蠢蠢欲動的匠人們立刻停下了步伐,他們看看安靜靜的水麵,又看看舉著釣魚杆,格外慎重的小吏都有幾分莫名,難道,難道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擺放了什麼特殊材料,一個不當便要引起爆炸?
但是既然要爆炸,這薄薄布匹也擋不住什麼呀。
見此間眾人態度緊張,這些來圍觀的匠人們都很識相的沒有多說話。
他們都先暫且告辭去做正事,隻是路過的機會多了些。
手持釣魚竿的小吏心無旁騖,直到有人同他說了可以,方才將那玻璃瓶提了起來,之後這瓶子被埋入了石灰水之中,滾了好幾圈後再被放入水池裡頭衝洗乾淨。
最後再用竹篾將上頭附著著的那層蠟刮乾淨,又衝洗了一番。
整個清洗過程,眾人姿態都極為小心,甚至都不願意拿手去觸碰那玻璃瓶。
“王爺,是否可以了?”一小吏問道,夏安然思索了一下,為了保險還是拿了竹夾子捏住了這玻璃瓶的瓶口,將瓶子一個旋轉,大家便立刻發現玻璃瓶的瓶身上多了好幾道蜿蜒而出的痕跡。
那是一幅孤舟老翁釣魚的畫麵,魚線所垂下的地方正是玻璃瓶上的一道波紋處,乍一看裡頭仿佛有遊魚將要咬餌,其景有渾然天成之感。
夏安然操縱它轉了個身,背後又是一朵綻放開的菊花,眾人一陣驚歎,紛紛表示這樣的暗紋很好看!
見眾人實在好奇,夏安然便讓人拿著瓶子在流動的水下足足衝了一刻鐘,方才拿出來讓人觸碰。確保可以摸之後,眾人立刻上手。
那痕跡觸感很特殊,可以明顯得發現痕跡的那一處,比之尋常的玻璃平麵上要凹下去了一層,“是腐蝕!”
立刻有匠人判定,“你們竟然想出了腐蝕琉璃的法子!”
有人用指甲從上頭一層刮過,發出了刺啦刺啦的聲音,通過指甲片的共振效果,匠人判定“腐蝕得很均勻。”
“看來這白水礬還是不能蝕穿琉璃。”邊上夏安然這邊的匠人說。
“這東西叫白水礬這名字好生古怪。”
“這樣的效果恰恰好,還挺好看的,王爺當真巧思。”夏安然也湊熱鬨去摸了摸那有些坑坑窪窪的地方,然後立刻和大家一起拿手指在冷水下反複衝洗。
他衝著邊上記錄的工匠點了點頭,後者立刻在紙上刷拉拉得寫了一片,最後交由夏安然用印。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夏安然一見情況複雜,立刻扭頭開溜。若是現在不跑,被這些科技宅們追上就跑不掉啦!
其實這種可以在玻璃上刻出紋路的方法,在現代被稱為化學製毛玻璃法。
利用的就是氟化氫氣體或者水溶液和玻璃中的矽產生腐蝕反應。
之前為了做鋼的時候,他們采購了大量的螢石作為還原劑,後來剩下了些,閒著沒事乾的夏安然便立刻給他哥表演了一番:夜明珠與硫酸加熱氣體毒殺小白鼠的實驗。
在消耗掉幾隻大內皇家禦鼠之後,他哥終於默默的將自己臥室內的夜明珠從懸掛的地方取了下來,並且將之遠遠丟開。
□□的氣體製成難度並不高,顯然這樣簡單的方式立刻讓帝王心中生出警惕。雖然夏安然心中腹誹如果有人能夠在重重保護之下將濃硫酸帶進來,那他也不需要做那麼複雜的反應,直接用硫酸害人不就行了,但是嘴上他可不能這麼說。
他對帝王解釋這樣的反應必須要加以高溫,實際上條件很難滿足,但是他的哥哥擺擺手,表示弟弟太過天真。
永遠不要低估敵人的惡毒之心和能耐。
趙禎如此說道,“如果有必要,他們可以做成一切你想象不到之事。況且,高溫當真無法做到嗎?”
夏安然想了想,默默偏轉開了視線。
他這樣的反應一看就有蹊蹺,趙禎卻輕笑了一下沒有多問。
他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腦袋瓜,站起身的時候卻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複又站穩。見他如此,夏安然反應極快得伸手去扶,趙禎順勢拉住了弟弟的手。
見夏安然麵上擔心,他抬眼看著夏安然圓溜溜的眼睛笑道“無妨,隻是最近有些累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他囁嚅片刻,隻能低低說道“哥還是,……注意身體要緊。”
這句話說得極為蒼白,他很清楚趙禎段時間內是停不下來的。
於外,宋遼之間關係尚可,但也不過是彼此算計;宋和黨項之間最近微妙,彼此都在開戰與否的線上左右橫跳;和羌、吐蕃、大理、還有諸多小藩國亦是不少需要精心的點。
於內,軍製改革,貨幣改革兩大項改革在一年之內同時進行,就連夏安然都覺得太快,但是帝王執意如此,眾人亦是無可奈何。
夏安然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趙禎總是有一種緊迫感,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把自己逼的那麼狠、那麼急,恨不得一夕之間都將國內的弊端一刀切。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
任何的變革本身是為了解決一個問題,但是在改變的時候勢必會催生另一個問題,這就需要計劃的各種微調。他們上位者即便想得再多,也比不得萬千民眾的思維以及理解力的不同,更是難以抵擋有心人士的刻意誤導。
所有的計劃在創建之初都是好的,沒有計劃被創立就是為了剝削為難群眾的,但是在實際的操作中總是會出現誤差,故而在現代一項政策總有試運行的概念,在此時新舊總會並行一段時間,等確定新政都可以被接受,再廢除舊政。
倘若有心,總會發現政策的試行版和實行般總有些差距,實際落實的遠比試運行時候要簡單,這便是在運行過程中進行微調的結果。
但是在大宋,沒有試運行概念,更沒有試行版1、2、3,聽見會等等。如此製度之下,難怪改革屢屢受挫。
而這次的貨幣改革,便是夏安然一手製定的計劃書,他多少在這方麵也有經驗,畢竟東漢之時亦是經曆了一段恢複東漢五銖的動蕩期。若非如此,作為一個現代人他是完全感覺不到古人對於貨幣的執著。
隻他沒想到的是,剛剛開始實行幣製改革,趙禎同時想要對軍區進行並吞調整,雖被臣相王旦勸服,但是也實行了軍區產業調整,對於官兵來說,此舉也算羊毛出自羊身上,總算讓他們沒有那般難受。
於他而言感受不深,但是對於帝王來說,同時進行兩項改革便意味著種種牽絆,而且其中最大的問題還是——這塊蛋糕被武將們吃了,要如何安撫文臣?
很簡單。
那便是去歲的十一月,趙禎廢除的貼射法。
貼射法本質上是一種允許茶商和茶莊麵對麵交易的方法,政-府從中收取手續費,而相關部門不得乾涉。
簡單的說,這塊蛋糕便是一改以往的壟斷,轉為了偏市場經營,但是此舉減少了槯茶的利潤,同時亦是侵犯到了相關領域文官和官商的利益,這次廢除,算是趙禎給他們的一個補償。
然則,儘管他如此退步,所得成效亦是不佳。
宋本就是一多災之朝,之所以於曆史上很少留下類似印象,是因為宋朝救災機製較為完善,亦是很少會發生因救災不力發生動-亂或者疫病的情況——這是因為宋把災民都收入了軍隊呀。
這個曾經讓太-祖極為驕傲的政策,給他的子嗣們挖下了天坑。
自去歲十一月到今年一月,三個月的時間過去,經曆了多處大災的宋國又多出了兩萬“兵力”,將將填補了之前趙禎費力撇除的兵員人數,當時,小房間裡頭的幾個年輕人看著這個“喜報”均都默默無言了好半響。
去冗兵,果然不是這般簡單的命題啊。
*
元宵節剛過,宋軍大破康奴族的消息傳來。
軍報上寫曹將軍直接帶兵衝入了羅刹教本部,剿滅教眾約千人,其教主玉羅刹重傷被人抵死相救後逃逸。
隨軍報而來的,有足足一箱的狀紙,這些狀紙有的是用漢文書寫,有的則是黨項族的文字,其中搜集羅刹教罪狀無數。
據聞當初曹將軍僅僅是想要教訓一番康奴族,誰知得知宋軍要和羅刹教杠上,當地的黨項民眾立刻來投靠,並且磕磕絆絆得向著宗主國遞交了狀紙。
狀告羅刹教為非作歹、殺人如麻,其掠奪財物,強搶美女種種罪狀,罄竹難書。
宋軍接受屬國民眾的求援消息後震驚萬分,全然想不到黨項民眾居然生活在一個區區民間教派的壓迫之中,故跟隨舉報人一路前行,直搗黃龍,解救了數百被羅刹教奴役的黨項民眾於水火之中。
這個消息傳到宋國,對於大宋國的人民來說,有一些吃驚,但是對於結果大家都沒什麼太多的敢搶,勝利說不上理所當然,也能用不出預料來形容,畢竟彼此之間的實力對比就放在哪裡。
但是對於相關人士來說,還有一項數據觸目驚心。
傷亡率。
一支軍隊在對抗區區一門派的傷亡率,大到了觸目驚心。
其中原因是,羅刹教大麵積配備了一種特殊的弩-機,若非西軍在此時有部分重甲步兵裝備了新配發的盾牌,傷亡隻怕會更加慘烈。
而這一種弩-機,現在就放在了趙禎的桌案之上。
這一弩機,是軍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