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氣歸生氣, 亦泠還是吃完了瓷碗裡的炙羊肉。
食物的滿足感衝淡了憤怒,亦泠又在廊下吹了會兒冷風,便也沒那麼激動了。
區區幾句惡評算什麼, 反正謝衡之的狗命早晚交代在她這裡。
到時候要他親口向自己這個繡花枕頭紈絝膏粱跪地求饒。
哎,這種事情雖然看起來遙不可及, 但光是想想,還是不費力的。
抱著這個美好又遙遠的祈願, 亦泠早早便歇息了。
擔驚受怕了好幾日,夜夜不得安眠,今夜總算能睡個好覺。
是以謝衡之夜裡回到寢居時, 亦泠已經熟睡在床榻內側。
屋子裡一盞燈沒留, 還好今晚月色亮堂。
謝衡之沒讓人重新掌燈,借著月色踏進寢居,踩在厚軟的地毯上,聽不見一絲聲響。
走到床邊,正要脫掉外衫, 忽然聽到床上的人低聲喚他的名字。
謝衡之回頭看過來,昏昏月色下, 亦泠的麵容模糊不清,嘴角卻帶著明顯的笑意,低低囈語:“謝衡之……謝大人……你還想往哪裡跑呀?”
“……”
謝衡之抿著唇,滿臉的一言難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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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亦泠並沒有如願以償睡個安穩覺。
好不容易夢到了大仇將報,謝衡之戴著枷鎖狼狽地四處逃竄,她自己則手持利劍,一步步把他逼到角落。
眼看著就要一劍砍下去了,不知誰忽然輕推了下她的腦袋, 竟把她給晃醒了。
迷迷糊糊中,亦泠連眼睛都沒睜開,急著接上剛才的夢。
結果夢倒是繼續做了,眼前出現的卻是亦昀的慘狀——謝衡之不殺他,隻是讓人把他吊起來架在篝火上翻來覆去地炙烤,要把他活活烤成人乾。
亦泠想撲上去救他,卻不知為何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亦昀被烤得暈了過去,鼻尖還聞到了炙烤的香味。
這也太香了,跟晚上吃的炙羊肉不相上下。
第二日天不亮,亦泠早早就醒了。
但她依然心悸不停,腦海裡始終盤旋著亦昀的慘狀。
她彷徨地看著四周,仿佛還沒從夢境中脫離。
心緒恍惚地洗漱好,亦泠坐到外間的八仙桌前,錦葵已經布好了早膳。
亦泠垂眸掃了眼,滿滿當當一桌子的精致小食裡,竟有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她皺眉,問道:“怎麼又熬了藥?”
“夫人,這是上清茶,不是藥。”曹嬤嬤說,“今日大人專門吩咐給您煮的。”
“他?”
亦泠謹慎地眯起眼睛,仔細端詳那杯茶水,“為何突然要給我煮茶?”
“這個……”
曹嬤嬤也不太清楚,隻能如實轉達謝衡之的話,“大人說這個清肝瀉火是最好的,讓您多喝點。”
“?”
“我又沒上火,有什麼好瀉火的。”
話是這麼說,亦泠還是端起來嘗了一口。
雖然賣相不好,入口卻清爽回甘。
亦泠莫名聯想到謝衡之。
嘖,不像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正想著,身後突然響起涼颼颼的腳步聲。
亦泠捧著茶碗回頭,見謝衡之已經換好了朝服,儼然是準備進宮的模樣。
等他在桌前坐下,亦泠抿了兩口茶,然後連連看了他好幾眼。
可今日謝衡之就跟瞎了似的,絲毫沒感覺到亦泠的目光暗示,兀自無聲地吃著早飯。
亦泠沒辦法,隻好直接開口問:“牌位那事兒,你打算如何處置?”
“我打算如何處置?”
謝衡之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說道,“是我砍了人家牌位?”
“哎,你這麼說便見外了。”
亦泠眨眨眼,上下打量著謝衡之,“昨夜我都說了,是因為吃醋才做出這種荒唐事的,歸根到底可不是你的原因嗎?”
謝衡之端起瓷碗,喝下一口粥,才涼涼看了亦泠一眼。
他現在連假笑都不裝了,直接譏諷地扯扯嘴角。
亦泠自然知道自己這話說得牽強,但她不在乎,反而還往他那頭湊近了些。
“到底是禦賜的牌位,亦尚書和薛老夫人自是不敢如何,但聖上那邊你要怎麼交代?”
想了想,又接著說:“嗯……還有合歡殿之事。如今是暫且按了下來,可等聖上出來,你又該如何為自己開解?”
亦泠現在完全不擔心謝衡之會因此喪命,但總不至於……一點苦頭都不吃吧?
“若是聖上因此與你生了嫌隙,那我可是大大的罪人了。”
語氣虛偽得明明白白,連一旁侍奉的婢女們都眼角抽抽。
謝衡之卻絲毫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地咀嚼吞咽了嘴裡的東西,才悠悠抬眼說道:“既然這麼擔心我,稍後便隨我一同入宮吧。”
亦泠:“啊?”
“聖上昨夜下旨,讓你入宮麵見聖顏。”
謝衡之平靜地說,“你嫁來上京這麼久,還未進宮謝恩。”
亦泠一時沒能接受這個安排,怔然問道:“可、可聖上不是在閉關嗎?”
“天寒地凍的,聖上舊疾又複發了,昨夜裡已經出關。”謝衡之的語氣似乎意有所指,“他想見見你這個大才女。”
亦泠心下一沉,臉色也白了。
麵見聖上,少不得又要努力扮演商氏。若是聖上也和她對幾句詩詞歌賦,總不能在聖駕前裝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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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入宮,與前兩回的心境完全不同。
跟在謝衡之身邊,亦泠自是不擔心安全。可一想到要麵見聖顏,她便生出一股骨子裡的惶恐。
即便出身於高門大戶,對天家的敬畏依然時時銘刻在心,即便許多人至死都從未見過天子一眼。
而且仁樂帝這些年不上朝,連亦尚書這等大臣也難得見上他一麵,使得仁樂帝在旁人心中越發神秘了。
甬路長長,亦泠連步子裡都透著拘謹。
可謝衡之也不跟她說話,帶著她一路走到了太一宮正殿外,往廊下某處一指,自個兒便推門而入,不再管她。
亦泠停在廊下,不敢東張西望,隻能悄悄用餘光打量這神奇的太一宮。
和她想象中莊嚴肅穆的天子寢宮完全不一樣,活脫脫是一座道館呐。
一道尖細的聲音忽然打斷亦泠的神思。
“謝夫人,您彆站著了。”殿外伺候的內侍太監端來了一張繡墩,“您先坐著等吧。”
亦泠回頭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渾身一激靈,連連擺手。
“不必不必,我是該站著等聖上傳召的。”
天子門前坐椅子,嫌命長了嗎?
太監有些為難,往裡看了眼,猶豫道:“可是謝大人吩咐……”
“不用管他。”亦泠打斷這太監,堅持道,“我應當站著的。”
既如此,太監也不好多說什麼,卻還是將椅子留在了一旁。
寒風瑟瑟,凜如霜雪。
即便亦泠身上罩著厚實的貂鼠皮瓦領披風,在偌大的宮殿麵前,依然渺小如一片飄搖的雪花。
太一宮內寂寂無聲,也遲遲無人出來傳召亦泠。
蒙蒙亮的天際透著幾絲陰沉的光亮,竟然還偶爾有鹿從殿前經過,躥進草叢發出窸窣聲音,讓這本來就陰冷的太一宮更顯幾分詭異。
亦泠心底漸漸開始發怵,也隻敢抱緊了手爐,悄悄跺著僵硬的腳。
“謝夫人,聖上昨夜裡舊疾複發,這會兒該是在用藥呢,你且再等等。”
一旁的太監殷勤道,“夫人的手爐涼了嗎?小的幫您換一個吧。”
亦泠站著沒動,壓根兒沒聽見太監說要幫她換手爐。
聖上用藥,怎的還要謝衡之伺候嗎?
也沒聽說他還兼任了禦前太監呀。
正咕叨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直衝衝朝太一宮狂奔而來。
待亦泠看清來人,神情倏然僵在臉上。
鈺安公主也看到了亦泠,奔跑的腳步猛停下,差點沒站穩。
一旁的宮女太監們連忙上前扶住,鈺安公主卻扭頭恨恨盯著亦泠——
在這寒風侵骨的黎明,她進宮做什麼?
下一瞬,鈺安公主想明白了,轉頭問太監:“謝衡之在裡麵?”
一旁的太監不敢說話,隻弓著腰行禮。
於是鈺安公主似乎更激動了,忽地甩開眾人,衝到殿前拍門:“父皇!父皇!女兒求見!”
四周的宮女太監臉色劇變,紛紛上去阻攔。
“公主!公主!聖上他犯了舊疾,正在——”
不等太監們說完,鈺安公主猛地推開殿門,徑直闖了進去。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知該不該進去阻攔。
隻有亦泠的心忽然怦怦跳起來。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如今都站到了聖上麵前,一個是最寵愛的女兒,一個是最寵信的心腹,不知道誰會占上風呢?
不會當場打起來吧?
即便害怕,亦泠也沒能按捺住好奇,悄悄地靠近了兩步,凝神細聽著。
可不知為何,怒不可遏的鈺安公主進入正殿後反而沒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