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衛師叔的人品還是……”
“不,我是說……我剛才仔細想象了一下。假如他今後真的糾纏我不放,我也不覺得討厭。”
站在滿牆新綠前,她的好友露出一個恍然的微笑。她向來知道好友是個美人,但當明媚的笑意在她眼裡流轉,她才發覺那份美麗已經到達了一種讓人心驚的地步;清新如百花搖曳,又似霞光絢爛流淌。
陳·顏狗·楚楚呼吸一滯,憤怒地質問自己:你為什麼不會畫畫?你為什麼不能把見過的美人都畫下來?陳楚楚,我唾棄你!
佘小川就直接多了,歡呼一聲:“謝師叔真好看!我也想和謝師叔一樣好看!”
好友對她們一笑,又若有所思:“也許……我之前誤會了他的意思。但現在我心中有答案了。”
“誤會?”八卦小仙女耳朵一動,“什麼誤會?什麼答案?”
她的好友忽地惡劣一笑,湊近過來,低聲說:“不、告、訴、你。”
陳楚楚鼓起了包子臉。但她沒有再問,而是推著好友的背,把她往院子門口推,嫌棄道:“快去快去?”
“去哪兒?”
“你有答案了就要告訴衛師叔嘛。”陳楚楚心急得不得了,“我都被你吊胃口吊死了,衛師叔豈不是更著急。快點快點,出了結果一定要告訴我啊!”
佘小川眼巴巴地看著,沮喪道:“啊,可是我想跟謝師叔一起玩。阿拉斯減也想跟謝師叔一起玩……”
她和阿拉斯減倒是已經親親熱熱起來。幼犬還讓她給自己摸肚子。一妖一狗,目光楚楚可憐。
“小孩子不要摻和大人的事,以後你談戀愛了再說。”陳楚楚揮揮手,“阿昭,快去!”
謝蘊昭輕咳一聲:“我還要先問問他在哪兒……”
“不用不用,根據《北鬥八卦誌》記載,這個時間衛師叔除非出門在外,否則通常會出現在洗劍池、引雷峽、照晴湖三個地點,而你在相同的時點可能會在群芳林、冰火穀、煙海閣,其中洗劍池與群芳林很近,引雷峽與冰火穀很近,照晴湖與煙海閣很近。你們相遇的可能性很高,相遇後相約同路而行幾乎是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
陳楚楚迎著兩人震驚的目光,信心百倍地伸出一根手指:“我在來的路上特意問過了,根據可靠的線人報告,衛師叔今天出現在了照晴湖,現在你過去應該能直接碰見他!”
“楚楚,讓你修仙我忽然覺得是屈才了……”
“彆磨磨蹭蹭了,快走!”
少女意氣風發地注視著火紅劍光遠去。她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漸漸地,那笑變成了要哭不哭的表情。
“嗚嗚嗚嗚我太感動了我粉的情緣是真的嗚嗚嗚……”
“楚楚師姐,你不要哭了,冷靜一下……我,我把阿拉斯減讓給你揉……”
“嗚嗚嗚嗚嗚是真的嗚嗚嗚他們一定要幸福啊嗚嗚嗚……”
佘小川苦惱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
“楚楚師姐,既然你這麼激動,我們就一起去找老師補習吧!”
“……啊?”
“上次楚楚師姐說要發奮努力,早日晉升和光境呀。”
“可可可可是今天休假……”
“為了讓楚楚師姐平靜下來,這是我該做的!楚楚師姐不用自責,我願意陪你一起補習!”
“其實我不太願意……啊啊啊為什麼我今天還要補習,這就是痛並快樂著嗎?”
微夢洞府漸漸重歸平靜。池塘裡晃開圈圈漣漪,荷葉青影下擺過青黑的魚尾。
冬天過去,枯敗的荷葉綠意悄染。再過不久,就會有荷花盛開。
水麵倒映出一雙淡青色的眼眸。無窮的道韻流轉為漠然的平靜;從微勾的唇邊逸出一聲歎息。
“老怪物,你說得不錯,時間真是過得很快,快到她已經……啊呀,真是可惜了。”
“不過也好,這樣反而更加有利。一條命,兩條命……和這方世界相比,都隻是無足輕重罷了。”
照晴湖實則距離天權峰不遠,但因三麵環山,而顯得格外幽僻。湖邊生長了一大片白梅,花開時好似點點繁星,映在湖麵便又增一重麗色。三月下旬,白梅花期已過;新葉油潤翠綠,也生長得很是熱鬨。
湖邊零星有幾座亭子,都各自起了名。其中一座離湖麵最近的叫“不係亭”;不知哪年哪月哪位師門前輩,還找來了一葉獨木舟係在亭邊,還立了塊湖石,上寫:就要係。
邊緣風化,落款磨損,無聲昭示著很多年前的舊事。
“你又在喝酒?天樞劍修衛枕流,不想還是個酒鬼。”
“師妹三天不曾理我,我心傷苦悶,隻能以酒澆愁……卻隻是愁更愁罷了。”
“這般可憐麼?分我一杯,我瞧瞧這讓人發愁的酒有多好喝。”
謝蘊昭在亭中坐下,斟一杯酒水仰頭飲儘。酒液微涼,帶著雪意和梅花的冷香。
那人含笑看著,問:“如何?”
她放下酒杯,睨他一眼:“同海棠穀中的酒是同一種。”
“師妹好眼力。”他好似能找著任何理由恭維她,偏偏還說得極為真誠,“我這幾日都飲的這冷香酒。”
“似乎很少見你重複喝同一種酒。”
“是。不過我總想著……如果喝同樣的酒,不知能否讓同樣的好事發生。”他柔聲說,“譬如,現在我便知曉,原來師妹對我也是很了解的。”
他的眼睛明亮驚人。春風會讓世界煥然一新,而他的神情也像被春日花雨洗去了什麼偽裝;不再是溫和的、雅致的、讓人覺得恰到好處的,而是灼熱、向往、異常的專注。像初春忽然變成了盛夏。
她忽然想到了院子裡那不動聲色間就侵占了大半院牆的太陽火棘。
什麼人送什麼禮。
她沒來由得有些惱怒。家裡出事後,這種彆扭的、細膩的、自我的情感就幾乎沒有再占據過她的心靈。現在,她卻覺得眼前這人讓人惱怒。
其實應該叫羞惱,隻是有人不願意承認。
她故意刁難他:“誰了解你了?難道誰了解你,你就會多看一眼?”
他怔了怔,麵上笑意更盛,還伸手想來拉她——被她冷酷無情地拍開了。
“除了師妹,還有彆的誰?我竟是半點不知了。”他心甘情願伏低做小,說起軟話來彆提多熟練了,然而那眼中的灼灼之意卻反而更盛。
太陽火棘,她想。
“師兄,”她平靜下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究竟想要什麼?你希望我做什麼呢?”
衛枕流稍稍斂去了笑意,道:“我的回答不會改變。終我一生,我隻想要一直看著師妹,無論你去哪裡、做什麼。”
他的師妹托著下巴,淡如雨霧的眉毛輕輕一動,眼中有波光流麗,好似揭開一場飛花迷夢。她自然是美麗的,但這一點並不重要。她是她,這就夠了。
“僅僅是看著我嗎?”她反問,“那麼和之前相比,又有何不同?”
“不同在於……”他的笑容更淡了些,眼底泛起些許波瀾,“此前若師妹要同我告彆,去到彆人身邊,或者去往某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也會忍耐著,微笑相送。但現在我即便讓師妹不快,也絕不會放手。”
不光是這樣——他想,不光是這樣。是他血脈中天生的汙濁,是未來不可避免的墮落;縱然他用血肉之軀去抵擋,但傷口中流下的血與火也仍然會汙染她的光芒。到了那個時候,當她看見一切屍骨砌成的真相後,她會如何?他不願意想。
——卑鄙。他斥責自己。另一個聲音卻冷漠地反問:那又如何?他給過她機會,告訴過她應當如何選擇,然而她自己轉身了。他不是聖人,不是最初那個愚蠢的正道劍修;他卑劣自私,隻想假裝將她推開,實際死死抓住她不放。
——你明明知道她會轉身,對不對?是。他知道。他了解他。
青年聽見內心激烈的聲音,卻隻微微一笑。
像現在一樣不就很好?他的師妹一無所知地坐在這裡,一無所知地明亮而圓滿著。
“果然是這個意思。”她點點頭,“我就說麼,我誤會了。虧我還糾結了好幾天。”
這是什麼意思?青年流露出些許不解。
看得謝蘊昭簡直想狠狠踩他一腳。她想,這個人太讓人生氣了,簡直是撩而不娶的渣男行徑,決不能讓他出去禍害彆的可愛女子。
“你傻麼?你自己身體什麼樣不清楚?我去你看不見的地方做什麼,讓你自己發病時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或者自虐喝毒酒?啊沒錯,這樣一想,其實我早就被綁在你身邊了,畢竟我不可能眼睜睜見你病痛,自己卻不管。”
衛枕流心中一動,剛想回一句“那再好不過”,卻被她抓住手臂重重拉了過去。在刹那的茫然間,他隻覺有人傾身在他麵頰上一吻。是迎麵吹來的飛花,也是踏入現實的迷夢。
“所以,我覺得稍微可以再加一點,比如這樣。”她說得十分淡定,除了麵頰和耳朵都微微泛紅,“不然的話,我不就太吃虧了麼?”
他怔在那裡,維持著那個彆扭的、倒向一邊的姿勢。她推了他一下,他卻一動不動,好似被人下了定身術,變成了一尊精致的雕像。
——你要保持忍耐,保持沉默。你生來就在正邪之間,注定用一生來填補世界的罅隙。
穿透層層疊疊的記憶,那個漠然的、悠然的聲音在告訴他。一遍又一遍。
——背負著一切罵名而死去,才能償還血脈帶來的孽。
——枕流,這是你的宿命。
他的宿命……
——你隻有兩個選擇:毀滅自己,或者毀滅世界。你要怎麼選?
他想……
“我想……”
青年終於能夠動彈了。在停滯了足夠久的時間以後。她正伸手在他麵前晃來晃去,嘀咕說“你是被嚇傻了麼,我有那麼可怕麼”。
他捧起她的臉,抵住她的額頭。沉默忽然降臨,隻有風穿過不係亭,經過古老的獨木舟和石頭上的題字,往湖的對麵奔去。
他遲疑地、虔誠地,在她唇角落下極輕的一個吻。
那幾乎不能稱為一個“吻”。那是世界上最後一隻蝴蝶,落在了最後一朵薔薇花上。
“我的宿命……是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