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不多說,我正是為佘小川而來,卻不是為了摘葉劍的事。自然,這事我們也會處理。”執雨的目光盯住了佘小川,像蒼鷹即將抓住一隻奔跑的兔子,“佘小川,有人舉報你私藏道君像,現在人證物證俱在我們手中,你還有什麼好說?”
小妖修根本沒反應過來,張大了嘴,好半天才迷迷糊糊一聲:“啊?”
她“啊”的時候,謝蘊昭已經斷然說:“我和她一起去。”
荀自在也說:“我和她一起去。”
執雨嗤笑:“你們說要去,我就讓你們去?無關人士自行回避。你們當戒律堂是什麼地方?”
她右眼有異,常年裡又帶著煞氣,如此凶神惡煞一番,往往會將旁人震懾得說不出話。謝蘊昭麵對她的冷臉,卻仍舊不緊不慢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怎麼是無關人士?我也是人證。”
執雨一愣,麵色更是冷中帶煞:“人證?我看倒是該抓你個偽證罪還差不多!”
謝蘊昭保持微笑:“不要這麼說嘛執雨師姐。如果你的人證恰好叫‘阿藤’,恰好和小川是過去的同學兼好友,又恰好是在約莫一刻鐘前同你們舉報的這件事……那我真的是人證。方才來時路上,我同小川遇見了阿藤,之後不多時,就發生了摘葉劍崩碎的事。說不準,我還要反過來告那位阿藤搗鬼,叫摘葉劍崩碎了呢。”
執雨露出深思之色,嘴上卻譏笑說:“阿藤一個不動境,能當著和光境後階的謝師妹的麵,毀了佘小川的摘葉劍?”
“她不可以,道君像也不行嗎?”
執雨便眯起眼,半晌冷笑連連,惱怒卻又不出意外,道:“衛枕流還真是什麼都同你說!戒律堂的保密條令,他乾脆是全忘個乾淨得了!”
當下也懶得再裝,揮揮手表示同意,卻又斜眼去看荀自在,嘲笑道:“荀師兄,你又要給個什麼理由?總不能你也知道道君像的秘密……還是說你要自首,說道君像背後主使就是你?”
“我隻是有所猜測,不敢當‘背後主使’的名頭。年輕人,多讀讀書,你就會知道世界上沒什麼新鮮事,所有的‘現在’都能找到類似的‘過去’,有什麼好驚訝的?”荀自在抬了抬眼皮,聲音跟夢遊似的,一點緊張感都沒有,“我之所以是人證,我想想……嗯,因為剛才我這兒掉下來一片瓦,險些砸著謝師妹,這一定是另一樁值得懷疑的‘意外’,執雨師妹,你一定要嚴查到底,不然衛師弟跟你沒完。”
一本正經,有模有樣,頭頭是道。
執雨一噎,黑著臉罵道:“你倒是會拿著彆人的名頭耍威風!”
卻也悻悻地揮揮手,同意了。
小妖修有些害怕執雨,卻不吭聲,隻悄悄抓住謝蘊昭的衣角,還抬頭挺胸,嘴裡念念有詞。謝蘊昭一聽,原來她念的是:“我不怕,我不怕……不是阿藤,不是阿藤……”
眼睛裡還有一種天真的信任在閃光。
這份天真的信任,在她於戒律堂中見到阿藤本人的一刹那,終於碎了。
“阿藤?”她猶自不敢相信,還著急地問,“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們說清楚好不好,我不怪你的。”
那細瘦的少女一眼都不看她,反而將臉扭向一邊,隻剩個豆芽菜似的背影。
小妖修呆在原地,半晌才“啊”了一聲,訥訥無言。
這是一間比彆的地方都更開闊的屋子,天頂也做得更高。四方梁柱圍出一間長方形的明堂,地上鋪著青灰色的方磚,即便有陽光從天窗漏下,也改變不了屋內的森冷。
明堂深處高懸牌匾:執雨院。
堂中主位無人,兩邊分列一隊絳衣使,中間地麵堆了一大堆道君像。雕刻得仙風道骨的木像橫七豎八重疊在一起,在陰森的屋子裡,這許多的道君仿佛也變得陰森可怖起來。
還有一個道君像被單獨放在一邊,已然剖成兩半。這道君像比彆的都更高大一些,雕刻的線條卻更粗糙,像凡人的手筆;木像內部,貼了一張朱砂黃符。即便不走近,也能聞到空氣中一片令人不適的血腥味。
道君像旁,有兩名格外顯眼的青年。一人正在檢查這座道君像,身著絳衣,病容蒼白、眼神沉穩;另一人一襲金絲白衣,正坐在旁邊慢悠悠喝茶,一派輕鬆愜意,與明堂中的森然格格不入。
但當白衣青年一眼看來,卻立即變了臉色。他把茶盞往邊上一擱,溫雅笑麵就冷了三分,連開口說話也像雪風從北方倒刮回來,絲絲地讓人打個寒顫。
“原來執雨院使說去逮人,竟是將我師妹逮回來了?”衛枕流語氣真是再和氣不過,笑容也俊麗溫潤至極,令人不禁晃一晃神。
執雨卻非但不晃神,反而大為警惕,立即撇清道:“謝師妹自己要來,關我何事!”
那親手檢查道君像的絳衣青年也抬頭看來,有些無奈:“衛師弟,你彆嚇執雨。”
執雨卻更惱怒:“你說誰被嚇著了?”
執風低頭咳嗽,假作沒聽見。
謝蘊昭將堂中景象儘收眼底,又對師兄安撫一笑,卻並不離開佘小川身邊。她指著那單獨的道君像,問:“這就是阿藤告發小川私藏的道君像?”
“正是。”執雨一談公事,便連自己的私人情緒也忘了,目光炯炯地看著佘小川,“這是從你洞府中搜出來的,你可有話講?”
修士洞府是私人禁地,旁人輕易不得入內,唯一的例外便是戒律堂。如果戒律堂手裡持有初步證據,能說明某修士洞府中藏有贓物或什麼能證明其罪證的證據,戒律堂就能前往搜查。
很少有修士能忍耐旁人闖入自己洞府,佘小川也不例外。隻是她現在被好友牽住了心神,隻很茫然地看著執雨,又去看那邊不肯看她的阿藤,喃喃說:“我沒有……阿藤,我沒有私藏道君像。唯一的道君像還是你送我的,說祝願我破境成功。後來我們一起把道君像交給絳衣使了,你忘了嗎……你一定誤會了對不對?”
阿藤渾身顫了顫,不說話。
執雨懶得理小孩子之間的糾纏,直接說:“羅藤,你當著佘小川的麵,把你控告她的話再說一遍。”
院使發話,阿藤不得不轉過頭,卻不敢看小川的眼睛,隻低頭匆匆說:“就是,之前戒律堂收繳道君像後……有一天我看佘小川偷偷摸摸地……又拿了什麼東西回去。我知道,辰極島上雖然買不到道君像了,凡世裡卻能買到,所以……”
“我沒有!”小妖修終於憤怒起來,“我什麼時候……”
“你肯定是因為許願成功,破境和光,嘗到了甜頭,舍不得道君像……肯定是,我猜到了!”羅藤豁然抬起頭,不知從哪兒的勇氣,近乎尖叫道,“肯定是這樣!不然怎麼會在你洞府裡找到道君像?!”
執雨看向佘小川,喝道:“從實交代!”
佘小川結巴道:“我沒有……我不知道啊!我從沒有……”
執雨問:“有旁的人能不經允許進入你的洞府嗎?”
“這個,沒有的……”
“那你有何解釋?”
“我真的,我沒有……”
佘小川惶急不已,下意識求助地看向荀自在。天璿的首徒垂眼看她,這一次終於摸了摸她的頭,就想開口說什麼。
謝蘊昭看了看師兄。她沒過去,他自己能走過來,早就若無其事地來牽她手了。
她一眼過去,也不知道他自己理解成了什麼意思,隻見他倏然一笑,笑意真切而充滿欣喜,好像得到了什麼十分想要的東西。
他抓著她的手不放,搶在荀自在開口之前,說:“這有何難?用‘真言術’一試便知。”
旁人不知道“真言術”是什麼,兩位院使卻側目看來。執風眉毛一動,執雨則實打實地露出驚訝,那見了鬼的神情似乎可以解讀為:你今天怎麼見鬼地這麼勤快?
天樞劍修昂首挺胸,宛如開屏的孔雀,悠然走到羅藤身前,伸手在那驚惶不安的少女額前一點。
一隻半透明的白色泡泡忽然從他指間生出,又在半空破裂。
“你是否親眼看見佘小川買了道君像?”
少女不由自主:“沒有。”
她眼裡冒出驚恐的光。
“你是否親眼看見佘小川將道君像帶回洞府?”
“沒有。”
“你為什麼認定並告發佘小川私藏道君像?”
“我……我隻是試一試而已!”她喊叫出來,這聲音裡的憤憤不平和她眼神的驚恐絕望形成對比,“她的道君像還是我送她的,憑什麼她就那麼靈驗,就能順利破境,我卻突破失敗,還要繼續當個外門弟子?她肯定是舍不得道君像的!我沒有證據,但我就是覺得她偷偷藏了!我就隨便告發試一試,我也不知道真的會有,所以我的猜測是對的!她就是作弊靠道君像才能破境和光!她被戒律堂懲罰就是她活該!”
衛枕流回頭一笑——主要是對著謝蘊昭——並柔聲說:“問完了。”
執雨背地裡翻個白眼,扭頭客客氣氣:“還有佘小川要問。”
衛枕流卻看師妹,等她點點頭,他才又用同樣的法術,問了一遍佘小川。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一連串的“沒有”。
執雨便兀自陷入思索,顯然開始思考究竟是誰有這個本事,可以悄無聲息把道君像放進佘小川的洞府裡。
“可這是為什麼?陷害佘小川?一個小小的和光境初階弟子,有什麼可陷害的?挑起門內人與妖的矛盾?哼,渣滓那麼多,天天捧高踩低恃強淩弱,哪裡需要挑起,早就處處是矛盾了……”
執雨的碎碎念清晰地在室內回蕩。
執風一陣咳嗽,低聲對其他人說:“執雨師妹有思考時小聲自言自語的習慣。”
佘小川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而後,她也不再去看癱軟在地麵的阿藤,隻仔細看了看那害她被懷疑的道君像。
陽光落在道君像上,找出道君麵容上的一點泥土。
忽然,她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打開靈獸袋,從中捧出一條雙頭小蛇,問:“阿花,是不是你?”
雙頭小蛇“嘶嘶”幾聲,從她手中彈跳出去,搖身變大許多,當著眾人的麵遊過去,想用尾巴卷那道君像。執風揮手將它趕走,它還示威性地衝執風吐著蛇信。
佘小川忙將阿花叫了回來。
眾人相互看看,遲疑道:“所以……是這雙頭蛇把道君像帶回你的洞府?”
衛枕流說:“何必麻煩。”
又對雙頭蛇用了一遍真言術——原來對靈獸也能用。
經過一番溝通,眾人最後才搞明白,原來是阿花在外玩耍時,於後山某處找到一個被丟棄的道君像,就當做自己的私有物品,堂而皇之帶了回去。它原本就可以任意變換大小,速度還快,居然也沒被人發覺。
執雨悻悻:“還以為找到真凶了。”
“執雨師姐,”謝蘊昭鬆了口氣,重新露出笑容,試探道,“不如把道君像的這事跟我們說一說?我們反正不該聽的也都聽了,你讓我們平白嚇了一跳,總要讓我們知道來龍去脈吧。”
執雨瞪著她。她抱著戒律堂的保密條令,一點都不想跟她說,可是再一看衛枕流,立即改變了主意,覺得與其讓衛枕流竹筒倒豆子什麼都說,還不如讓她現在來說——好歹其他人也在,總要聽聽她的版本!
“道君像不能實現人的心願,真正起作用的是天一珠——不,也不能說是天一珠。根據我們的調查,開年以來一共有五粒天一珠被偷走,分彆是……總之有五個人就對了。都是外門弟子。”
“這五人都被白蓮會策反,以為可以讓天一珠實現他們的心願,殊不知許願的那一刻,就啟動了白蓮會在他們體內事先種下的惡毒法術。”
“真是可笑……天一珠雖然可以承載願力,卻不能憑空產生願力。隻有擁有靈智的生命,才會產生願力。所以,白蓮會騙了他們;他們的許願實際是將自己的願力和整個生命力注入到了天一珠中,把天一珠變成了一種可以吸收他人願力和生命力的陰毒法器。”
“我們追查到的那五人都被吸成了人乾。從他們的死亡時點往後,便陸續有弟子死於‘意外’,而同時,也有人同樣是被吸成人乾。”執雨露出鄙夷的神氣,冷笑了一下,“許願要彆人去死……天一珠卻要他們先去死,這可是公平得很!”
“吸收生命力?”謝蘊昭微微色變,去看執風,“那楚楚,還有小川……”
執風說:“她隻許了個彈好琴曲的願望,不過損耗些許精力,不礙事。”
謝蘊昭看著他沉穩又略帶放鬆的神情,忽然醒悟到:這案件明明是由執雨負責,而執風之所以獨自出現在這執雨院裡,說不準就是為了楚楚而來。
她又去看小川。小姑娘低著頭,這時對她笑笑,白著臉說:“我沒有許過願。”
地上癱著的羅藤猛然抬頭:“你……”
“我沒有許過願。”佘小川狠狠擦了擦眼睛,卻忍不住聲音裡的哭腔,“我的目標是成為謝師叔那樣自立自強的修士……怎麼會去依靠其他力量?”
羅藤下意識說:“不可能,那你為什麼收到道君像那麼開心……”
“因為那是阿藤送我的禮物!是好友送給我的禮物!”佘小川提高聲音,好像這樣就能掩蓋過她眼中的淚水,“我以為……我以為那是我們情誼的第一份見證!”
她喘著氣,再也說不出話,乾脆轉身跑來,一頭栽入謝蘊昭懷裡,無聲地哭起來。邊上的荀自在默默收回手,垂下眼眸。
羅藤怔忪半晌,慘然一笑:“好好,你真是光明磊落,是我心思陰暗,是我嫉妒你……可你是天靈根啊,你不懂,你不懂,也許我隻是需要一個光明正大陷害你的理由……”
她垂下頭,再也不說話。
謝蘊昭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脊背。
“執雨師姐,就算是白蓮會主使,也不能無緣無故將手伸到辰極島上來。島上有誰和白蓮會有關,你們是否已經鎖定目標?”
此言一出,堂中至少有兩個人目光浮動。
執雨板著臉:“戒律堂查案,旁人莫要過問。”
“哦,那就是還沒有。”
執雨:……
[來自執雨的【憋屈值】20]
“那麼那五顆失竊的天一珠又去了哪兒?為什麼這些道君像都能實現人的心願?”
“那五顆天一珠被磨成粉,摻進了每一座道君像裡。”執雨鬆口氣,趕緊說,絲毫沒發覺自己被套路了——原本她是連這也不會說的,“製作道君像的人我們都已經控製住,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島上的安全且不必擔心。”
“那便多多勞煩執雨師姐善後了。”謝蘊昭笑眯眯,一手攬著佘小川,一手牽著師兄,轉身就往外走,“我們就不耽誤執雨師姐查明案情了,執雨師姐辛苦,下次再來我給你煮牛肉麵啊!”
劍光飛起。
好半天。
執雨院裡響起一聲怒吼:
“衛枕流你的工作還沒做完——還有佘小川你應該做一個案情訊問記錄!!!”
本章共8段,你正在(第9段):,,,